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斯普特尼克戀人 | 上頁 下頁 |
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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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一般下午一時到二時之間來事務所,待一個小時左右,給堇以必要的指示,喝咖啡,打幾個電話。有需要回的信便口述讓打在文字處理機上,或直接發伊妹兒,或用傳真發出。大多是內容簡單的事務性信函。也有時候堇為她預約美容室、餐館和壁球場次。這些大致處理完畢,敏和堇閒聊幾句,之後便又跑到哪裡去了。 堇一個人留守事務所,幾小時都不和人說話的時候也是有的,但全然不覺得寂寞或無聊。她複習每週請人教兩次的意大利語,記不規則動詞變化,用錄音機校正發音。打開硬盤裡的信息,把敏著手做的主要工作內容裝進腦袋。敏的業務,大體如她在婚宴上說的那樣。她同外國(法國為主)小葡萄酒製造商簽訂了獨家代銷合同,進口葡萄酒,批發給東京的飯店和專賣店。有時也染指西方古典音樂演奏家的招聘工作。當然,負責複雜的實際操作的是專業性大代理商,她所做的是策劃和最初階段的安排。敏最拿手的是發現還不怎麼叫座的年輕而有才華的演奏家,把他請來日本。 堇不清楚敏的這種「個人事業」有多少利潤可賺。一來財務軟件橡是單獨保管的,二來軟件裡有的東西沒有密碼打不開。不管怎樣,只消能同敏說話,堇就按擦不住興奮,胸口跳個不停。她在心裡念道:這是敏坐的椅子,那是敏用的圓珠筆,那是敏喝咖啡的杯子。敏交待的事,哪怕再小她也盡心竭力。敏不時邀她一塊兒吃飯。出於葡萄酒業務需要,敏要定期轉一轉有名助餐館,將種種信息輸入腦袋。敏總是點白肉魚(偶爾點雞,剩下一半),不要甜食。葡萄酒目錄單研究得很細,最後選定波爾多,但本人只飲一杯。「你隨便喝好了!」敏說。可堇就是再能喝,一個人也喝不了多少。因此,昂貴的波爾多葡萄酒總有一多半剩下,敏卻不甚在意。 「兩人要一瓶波爾多不太浪費了?一半都喝不掉。」一次堇對敏說。 「不怕的,那。」敏笑道,「葡萄酒這東西,剩的越多,店裡能品嘗到的人越多:從斟酒員、領班到最下面倒水的人。這樣,大家都可以記住葡萄酒的味道。所以,點高級葡萄酒剩下算不得浪費。」敏端詳了一會一九六八年釀造的梅多克(譯注:法國西南部有名的葡萄酒產地。),從多個角度認真品嘗一番,儼然在琢磨文章的風格。 「凡事都是這樣——歸根結蒂,最管用的是開動自家雙腮掏自家腰包來學,而不是書本上得來的現成知識。」堇拿起酒杯,學敏的樣子小心翼翼啜一口葡萄酒,送入喉嚨深處。沁人心脾的餘味在口中滯留數秒,旋即像夏天樹葉上的晨露蒸發一般利利索索地消失了。這麼著,舌頭得以作好品嘗下一口菜的準備。每次同敏一起吃飯交談,堇都有所收穫。在自己有那麼多不懂的東西這一事實面前,堇不能不感到驚愕,也只有驚愕而已。 「這以前。我一次也沒考慮過要成為自己以外的什麼人。」一次,也是因為比以往稍稍多喝了一點兒葡萄酒的關係,堇毅然向敏說出心裡話,「但現在有時很想成為你那樣的人。」 敏一時屏住呼吸。隨後像改變主意似的拿過葡萄酒杯,湊到唇邊。由於光線的作用,一瞬間她的眸子仿佛染上了葡萄酒的深葡萄色,平日微妙的表情從她臉上遁去。 「你恐怕還不瞭解我,」敏把酒杯放回桌面,以平和的語調說道,「這裡的我不是真正的我。距今十四年前,我成了真正的我的一半。如果在我還是原原本本的我的時候見到你,那是多麼好啊!可事到如今,怎麼想都沒用了。」堇大為意外,一時目瞪口呆,以致當時理應問的都錯過機會沒問——十四年前她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成了「一半」?「一半」究竟怎麼回事?結果這謎一般的話語更加深了堇對敏的嚮往之情。好一個奇女子!通過斷斷續續的日常交談,堇得以把握了關於敏的幾點情況。敏的丈夫是日本人,年長五歲,曾在漢城大學經濟系留學兩年,講一口流利的韓語。為人寬厚,極有工作能力,實際上是他在給敏的公司掌舵。雖說公司裡族人多,但講他的壞話的人一個也沒有。 敏幼年時鋼琴就彈得好。十幾歲時,已在以少年音樂家為對象的幾個比賽上獲得了最佳演奏獎。其後進入音樂大學接受名師指導,繼之被推薦赴法國的音樂學院留學。從舒曼、門德爾松等後期浪漫派到弗蘭克、拉威爾、普羅科菲耶夫等等,她都是節目演奏的中心人物。 感覺敏銳的音色和無懈可擊的技巧是她制勝的法寶。學生時代就舉辦了幾場音樂演奏會,反響也好。作為鋼琴演奏家的前程在她眼前光閃閃地鋪展開去。但是,也是因為留學期間父親病情惡化,她合上鋼琴蓋回國了。自那以來手再沒碰過鍵盤。 「怎麼好那麼輕易放棄鋼琴呢?」堇不無顧慮地問,「不想說,不說也可以。可怎麼說呢,我是覺得有點費解。畢竟在那以前你為當鋼琴家犧牲了很多很多嘛,是吧?」敏聲音沉靜地說:「我為鋼琴所犧牲的不是很多很多,是所有-切,自己成長過程中的一切。鋼琴要求我付出我的全部血肉作為供品,而對此我從沒說出半個不字,一次也沒有。」「既然這樣,放棄鋼琴就不覺得可惜?都已到了只差一步的地步。」 敏像是反要對方回答似的定定地注視堇的眼睛,視線很有穿透力。一對瞳仁的底部,猶如急流中的深淵似的捉對翻卷著幾道無聲的波瀾,而其復原尚需一點時間。 「問多了,對不起。」堇道歉。 「哪裡。只是我表達不好。」 這個話題在兩人之間再未提起。 敏在事務所裡禁煙,不喜歡別人當著自己的面吸煙,所以堇開始工作後不久便決心戒煙,但進展頗不順利,畢竟以往一天吸兩包萬寶路來著。此後過了一個月,她像被剪掉長拖拖大尾巴的動物似的失去了精神平衡(雖然很難說這本是賦予她性格特徵的一項資質)。理所當然,她時不時深更半夜會打來電話。 「想的全是煙。睡不實,一睡就做惡夢,不爭氣的便秘也來了,書看不下去,文章更是一行也寫不出。」 「這情形戒煙時誰都要碰上,多多少少,一時半時。」我說。 「說別人怎麼說都容易。」堇接道,「首先你生來就沒吸過煙,不是嗎?」 「如果說別人都不容易,這世界可就陰冷透了危險透了。」堇在電話另一端久久沉默,東部戰線的亡靈們搬來的那種滯重的沉默。 「喂喂,」我招呼道。 堇這才開口道:「不過說實在話,我寫不出東西恐怕不完全是戒煙的緣故。當然那是其中一個原因,但不全是。或者說戒煙似乎成了一種辯解——『寫不出來是戒煙的關係,沒辦法啊』。」 「所以格外氣惱?」「算是吧。」堇少見地坦率承認。「而且不光是寫不出來,最叫人不好受的,是對於寫作這一行為本身不能像以前那樣充滿自信了。回頭看一下前不久寫的東西也覺得毫無意思,連自己都不得要領,不知想要說什麼,乾巴巴的。感覺上就像從遠處看剛剛脫下的臭襪子一下子掉在地板上。想到自己花那麼多時間和精力特意寫這種貨色,話都懶得說了。」 「那種時候,只要半夜三點多打電話,把墜入平和而有符號意味的夢鄉的某個人象徵性地叫起來就行了嘛!」 「我說,你可曾感到迷惘:不知自己所做的對還是不對?」 「不迷惘的時候反倒少有。」我說。 「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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