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斯普特尼克戀人 | 上頁 下頁
十三


  「真的。」堇用指甲「喀喀」叩擊前門牙。這是她想東西時的壞毛病之一。「說實在的,這以前我壓根兒沒有那種迷惘。倒不是說對自已有信心或堅信自己有才華什麼的,不是那樣。我也沒傻乎乎傻到那步田地。我曉得自己做事虎頭蛇尾、我行我素。但迷惘不曾有過。誤差雖然多少有,但總體上還是相信自己在朝正確方向前進。」

  「迄今為止是幸運的喲,」我說,「單純而又單純,就像插秧時節喜降甘霖。」

  「或許。」

  「可是最近不然。」

  「是的,最近不然。不時覺得自己過去一直在幹驢唇不對馬嘴的事,心裡怕得不行。半夜做夢活龍活現的。猛然睜眼醒來,好半天搞不清那是不是現實——這種事是有的吧?正是這樣一種感覺。我說的,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說。

  「有可能我再寫不出小說了,近來常這樣想。我不過是到處成群結隊的不諳世事的傻女孩裡的一個,自我意識太強,光知道追逐不可能實現的美夢。我恐怕也該趕快合上鋼琴蓋走下舞臺才是,趁現在為時不晚。」

  「合上鋼琴蓋?」

  「比喻。」

  我把聽筒從左手換到右手。「我可是堅信不疑,你不信我也信:你總有一天會寫出光彩奪目的小說來。這點從你寫完的東西裡看得出來。」

  「真那樣認為?」

  「打心眼裡那麼認為,不騙你。」我說,「這種事情上我是不說謊的。以前你寫的東西裡邊有很多部分光芒四射,給人以深刻印象。例如看了你描寫的五月海邊,就能聽到風聲,就能嗅到潮汐味兒,就能在雙臂感覺到太陽的絲絲暖意。再例如讀了你描寫的籠罩著香煙味兒的小房間,呼吸就真的變得不暢,眼睛就開始作痛。而這類活生生的文章並不是誰都能寫出來的。你的文章中有自然而然的流勢,就像文章本身在呼吸在動一樣。只是眼下還沒有渾融無間地連成一體,大可不必合上鋼琴蓋。」

  堇沉默了十五至二十秒。「不是安慰,不是僅僅鼓勵什麼的?」

  「不是安慰不是鼓勵,是顯而易見的強有力的事實。」

  「一如伏爾塔瓦河?」

  「一如伏爾塔瓦河。」

  「謝謝。」

  「不客氣。」我說。「你這人,有時候還真親切得不得了,就像聖誕節和暑假和剛出生的小狗仔遇在一起似的。」我又支支吾吾地道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受人誇獎的時候我總是這樣。

  「偶爾我心裡犯嘀咕,」堇說,「你不久也要同某個地地道道的女人結婚,把我忘得乾乾淨淨的。那一來,我半夜可就不能隨心所欲地打電話了。是吧?」

  「有話光天化日下打嘛。」

  「白天不行的。你還什麼都不明白啊!」

  「你才什麼都不明白。世上絕大多數人都在太陽下勞動,半夜裡熄燈睡覺。」我抗議道。但這抗議聽起來頗有在南瓜地正中央小聲自言自語的牧歌韻昧。

  「最近報紙上報道來著,」堇壓根兒沒理會我的發言,「喜歡同性戀的女性,一出生耳朵裡一塊骨頭的形狀就同一般女性的有著決定性差異。骨頭很小,名稱挺不好記的。就是說,同性戀不是後天傾向,而是遺傳性質。是美國醫生發現的。他出於什麼緣由搞這項研究自然不好判斷,但不管怎樣,那以來我就開始耿耿於懷了,總琢磨耳朵裡那塊惹是生非的骨頭,琢磨我那塊骨頭是什麼形狀。」我不知說什麼合適,遂默不作聲。廣大無邊的平底鍋裡灑上新油時那樣的沉默持續好一陣子。我開口道:「你在敏身上感覺到的是性欲這點不會有錯?」「百分之百沒錯。」堇說,「一到她面前,耳朵裡的骨頭就哢哢作響,像用薄貝殼做的風鈴。而且有一股想被她緊緊摟抱的欲望,想把一切都交付給她。如果說這不是性欲的話,我血管裡流淌的就是番茄汁。」

  我「唔」了一聲。無法回答。

  「這麼一想,以前好多問題就不難得出答案——為什麼我對同男孩做愛沒興致啦,為什麼毫無感覺啦,為什麼老是覺得自己和別人哪裡不一樣啦……」

  「談一點意見可以嗎?」我問。

  「當然可以。」

  「以我的經驗而言,過於順利地解釋一切——道理也好理論也好——其中必有陷阱。有一個人說過,如果用一本書就能解釋,那麼還是不解釋為好。我想說的是:最好不要太急於撲到結論上去。」

  「記住就是。」堇說罷掛斷電話,掛得未免唐突。

  我在腦海中推出堇放回聽筒走出電話亭的情景。鐘的時針指在三時半。我去廚房喝了杯水,折回床上閉上眼睛。但睡意遲遲不來。拉開窗簾,白光光的月如懂事的孤兒一般不聲不響地浮在夜空。看來怎麼也睡不成了。我新做了杯濃咖啡,把椅子移到窗邊坐下,吃了幾片夾有奶酪的鹹餅乾,然後一邊看書一邊等待黎明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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