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斯普特尼克戀人 | 上頁 下頁


  堇當時寫的小說(或其片斷)並非她本人認為的那麼糟糕。當然她寫東西還沒有完全上手,風格看上去也欠諧調,好比興趣和疾病各不相同的幾個舊式婦人聚在一起不聲不響地拼湊成的百衲衣。這種傾向是她本來就有的抑鬱症造成的,有時候難免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更不妙的是,堇當時只對寫十九世紀式的長卷「全景小說」感興趣,企圖將關係到靈魂和命運的所有事象一古腦兒塞人其中。

  不過,她寫出的文章——儘管有若干問題——仍有獨特的鮮度,可以從中感受到她力求將自己心中某種寶貴的東西一吐為快的直率心情。至少她的風格不是對別人的模仿,不是靠小聰明小手段拼湊成的。我最中意她文中的這些部分,將這些部分中所具有的質樸的力剪下來強行填入整潔雅致的模型中的做法恐怕是不正確的,她還有充分的時間由著自己東拐西拐,不必著急。常言說得好:慢長才能長好。

  「我滿滿一腦袋想寫的東西,像個莫名其妙的倉庫似的。」堇說,「各種各樣的圖像和場景、斷斷續續的話語、男男女女的身影——它們在我腦袋裡時,全都活龍活現、閃閃生輝。我聽見它們喝令我『寫下來!』而我也覺得能產生美妙的故事,能到達一個新的境地。可是一旦對著桌子寫成文字,我就知道那寶貴的東西已經蕩然無存。水晶沒有結晶,而作為石塊壽終正寢了。我哪裡也去不成。」堇哭喪著臉,拾起二百五十個左右的石子朝水池扔去。「或許我本來就缺少什麼,缺少當小說家必須具備的關鍵素質。」

  沉默有頃。深重的沉默。看來她是在徵求我凡庸的意見。

  「中國往昔的城市,四面圍著高高的城牆,城牆上有幾個壯觀的大門。」我想了一會說道,「人們認為門具有重要意義。人們相信不但是人從門出出入入,而且城市的靈魂也在其中,或者應在其中,正如中世紀歐洲人將教會和廣場視為城市的心臟一樣。所以中國至今還存留好幾座雄偉的城門。過去中國人是怎樣建造城門的你可知道?」

  「不知道。」堇說。

  「人們把板車拉到古戰場上去,儘量收集散在或埋在那裡的白骨。由於歷史悠久,找古戰場沒有困難。接下去就在城的入口處修建嵌入那些白骨的非常高大的城門——他們希望通過祭奠亡靈而由死去的將士守護自己的城市。但是,僅僅這樣是不夠的。門建成之後,還要領來幾隻活狗,用短劍切開喉嚨,把熱乎乎的狗血潑在門上。於是乾枯的白骨同新血混在一起,賦予古老的亡魂以無邊法力。他們是這樣認為的。」

  堇默默地等待著下文。

  「寫小說也與此相似。無論收集多少白骨、建造多麼壯觀的城門,僅僅這樣小說也是活不起來的。在某種意義上,故事這東西並非世上的東西。真正的故事需要經受聯結此側與彼側的法術的洗禮。」

  「就是說,我也要從哪裡找來一隻屬￿自己的狗才行,是吧?」

  我點點頭。

  「而且必須噴以熱血?」

  「或許。」

  堇咬著嘴唇思索了半天。又有幾顆可憐的石子給她投進池去。「可能的話,不想殺害動物。」

  「當然是一種比喻,」我說,「不是真要殺狗。」

  我們一如往常地坐在井頭公園的長椅上。是堇最中意的長椅。池水在我們前面鋪陳開去。無風。落在水面的樹葉仿佛緊緊貼在那裡似的浮著不動。稍離開些的地方有人升起篝火。空氣中夾雜著開始走向後聲的秋的氣息。遠方的聲響聽起來分外悅耳。

  「你需要的恐怕是時間與體驗,我是這麼看的。」

  「時間與體驗。」說著,堇抬頭望天。「時間就這樣飛快地過去。體驗?別提什麼體驗!不是我自命清高,我連性欲都沒有。而沒有性欲的作家到底又能體驗什麼呢?豈非跟沒有食欲的廚師一回事?」

  「關於你性欲的走向,我不好說什麼,」我說,「很可能僅僅是藏在哪裡罷了。或者出遠門旅行流連忘返了也未可知。不過墜入戀情可是沒有道理好講的。它也許突然平地躥出來一把將你抓住,甚至就在明天。」

  堇把視線從天空收回,落到我臉上:「像平原上的龍捲風?」

  「也可以這樣說。」

  她想像了一會兒平原上的龍捲風。

  「那平原上的龍捲風,你可實際見過?」

  「沒有。」我說。在武藏野根本見不到真正的龍捲風(該慶倖才是)。

  此後大約過了半年,一天,正如我所預言的,她墜入了平原龍捲風一般無可抑勒的戀情之中——同年長十七歲的已婚女性,同「斯普特尼克戀人」。

  敏和堇在婚宴上坐在一起時,按世人通常的做法,兩人首先相互報了姓名。堇厭惡「堇」這個自家名字,可能的話不想告訴任何人,但對方既然問起,禮節上不能避而不答。

  據父親說,名字是去世的母親選定的。母親頂頂喜歡莫紮特那首叫《紫羅蘭》的歌曲(譯注:「堇」意為紫羅蘭,在日語中是同一詞。),很早就已打定主意:自己有女兒就叫這個名字。客廳唱片架上有《莫紮特聲樂集》(肯定是母親聽的),小時候堇就把有些重量的密紋唱片小心翼翼地放在唱機上,翻來覆去地聽那首名稱叫《紫羅蘭》的歌曲。伊麗莎白·施瓦茨科普芙的歌,沃爾持·季塞金的鋼琴伴奏。歌的內容聽不懂。不過從那悠揚舒緩的旋律聽來,想必唱的是開滿原野的紫羅蘭的嬌美。堇想像著那片風景,為之一往情深。

  但上初中時在學校圖書館發現了那首歌詞的日文翻譯,堇很受打擊:原來歌的內容是說曠野上開的一朵楚楚動人的紫羅蘭給一個粗心大意的牧羊女一腳踩得扁扁的,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踩的是花。據說取自歌德的詩。其中沒有獲救的希望,連啟示性都談不上。

  「母親何苦非用這麼淒慘的歌名給我當名字不可呢?」堇苦著臉說。

  敏對齊膝上餐巾的四角,嘴角掛著中立性的微笑看著堇。她有一對顏色極深的眸子,多種色調交融互匯,卻不見渾濁、不見陰翳。

  「旋律你覺得是美的吧?」

  「啊,旋律本身是美的,我想。」

  「我嘛,只要音樂美,大致就滿足了。畢竟在這世上只挑好的、美的來拿是不大可能的。您的母親喜愛那首曲子,以致沒把歌詞之類放在心上。再說,你老是那麼一副表情,可要很快爬上皺紋掉不下去嘍!」

  堇這才好歹撤下了苦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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