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斯普特尼克戀人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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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所當然,堇那位格外英俊的父親在橫濱市及其周邊地區患有某種牙疾的婦女中間保持著近乎神話的人氣。在診所裡他深深拉下帽沿,戴上大號口罩。患者能看到的,只是他的一對眼睛和一副耳朵,儘管如此,仍無法掩飾其美男子風采。標緻的鼻樑拔地而起,富有性感地撐起口罩,女患者一瞧見,幾乎無一例外地臉泛紅暈,一見鍾情,頻頻就醫——儘管不屬醫療保險範圍。 堇的母親三十一歲就過早地去世了。心臟有先天性缺陷。母親死時堇還不到三歲。關於母親,堇所能記得起來的,只是些微的肌膚味兒。母親的相片總算有幾張存留下來,結婚紀念照和剛生下堇不久的搶拍照。堇抽出老影集,一次又一次看那相片。僅就外表而言,堇的母親——保守地說來——是個「印象淡薄」的人。身材不高,髮型普通,衣著樣式匪夷所思,臉上掛著令人不舒服的微笑。若後退幾步,簡直可以同背後的牆壁合而為一。堇力圖把母親的長相印入腦海,這樣就有可能同母親相會夢中,在夢中握手、交談。但很難如願。因為母親的長相即使記住一次,很快也會忘掉。別說夢中,大白天在同一條路撞上怕也認不出來。 父親幾乎不提已逝母親的往事。他原來就不願意多談什麼,又有一種有意避免對所有生活局面使用情緒化表達方式的傾向(恰如某種口腔感染症)。記憶中,堇也沒有就死去的母親向父親問過什麼。只有一次,還很小的時候,因為什麼問過一次「我媽媽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當時兩人的問答她記得一清二楚。 父親把臉轉向一邊,想了一會說道:「記憶力非常好,字寫得漂亮。」 不倫不類的人物描寫。我想他當時本該講一些能夠深深留在幼小女兒心裡的往事,講一些能夠使女兒作為熱能溫暖自己的富有營養的詞句,講一些能夠成為主軸成為立柱的話語,以便太陽系第三行星上的女兒多少用來撐起她根基不穩的人生。堇打開筆記本雪白的第一頁靜靜等待,然而遺憾的是(或許是應該這樣說)堇的父親並非那一類型的人。 堇六歲時父親再婚,兩年後弟弟降生。新母親也不好看,記憶力也不怎麼樣,字更談不上漂亮,但人很公道、熱情,對於自動成為她非親生女兒的年幼的堇來說,自是一件幸事。不,說是幸事並不準確。因為選擇她的畢竟是父親。作為父親他固然多少存在問題,但在伴侶選擇上始終是聰明而務實的。 在整個複雜而漫長的思春期,繼母都從未動搖地關愛著堇。在她宣稱「從大學退學集中精力寫小說」時,相應的意見當然也是提了的,但基本上還是尊重她的意願。為堇從小就喜歡看書感到高興並予以鼓勵的,也是繼母。 繼母花時間說服父親,促成了在堇年滿二十八歲之前提供一定生活費的決定,如果以後她再不成器,就一個人想辦法去。假如沒有繼母說情,堇很可能在沒有具備必要份量的社會常識和平衡感的情況下,身無分文地被放逐到多少缺乏幽默感——當然地球並非為了讓人發笑讓人心曠神怡而苦苦地繞著太陽轉的——的現實性荒郊野外,雖說這對於至來說未嘗不是好事。 堇遇上「斯普特尼克戀人」,是在大學退學後兩年多一點兒的時候。 她在吉祥寺租了一間宿舍,同最低限度的家具和最大限度的書刊一起度日。上午起床,下午以巡山者的氣勢在井頭公園散步。若天氣晴好,就坐在公園長椅上嚼麵包,一支接一支吸煙看書。若下雨天氣變冷,便鑽進用大音量播放歐洲古典音樂的老式酒吧,蜷縮在疲軟不堪的沙發上,愁眉鎖眼地邊看書邊聽舒柏特的交響樂或巴赫的大型樂曲。傍晚喝一瓶啤酒,吃一點在超市買的現成食品。 晚間一到十點,她便坐在書桌前,擺在眼前的是滿滿一壺熱咖啡、大號麥當勞杯(過生日時我送的,繪有斯納弗金的畫)、一盒萬寶路煙和玻璃煙灰缸。文字處理機當然有,一個鍵表示一個字。 房間裡一片岑寂。腦海如冬日夜空般歷歷分明,北斗七星和北極星在固定位置閃爍其輝。她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寫,有許許多多的故事要說。若在哪裡捅一個難確無誤的出孔,熾熱的激情和奇思妙想必定會如岩漿鼓湧而出,睿智而全新的作品源源不斷誕生出來,人們將為「具有曠世奇才的新巨匠」的閃電式登場而瞠目結舌,報紙的文化版將刊登堇面帶冷峻微笑的照片,編輯將爭先恐後擁來她的宿舍。 然而遺憾的是這樣的事沒有發生。事實上堇也沒有完成過一部有頭有尾的作品。 說實話,任憑多少文章她都能行雲流水般寫出,寫不出文章的苦惱同堇是不沾邊的。她能夠將腦袋裡的東西接二連三轉換成詞句。問題是一寫就寫過頭了。當然寫過頭砍掉多餘部分即可,可是事情沒那麼簡單。因為她無法準確找出自己所寫文章哪部分對整體有用、哪部分沒用。第二天堇讀打印好的東西時,感覺上既好像全部必不可缺,又似乎一律可有可無。有時陷入絕望的深淵,將眼前所有原稿一撕了之。若值冬夜房間又有火爐,真可能像普契尼的《繡花女》那樣用來取一會兒暖,可惜她的單間宿舍裡根本沒有什麼火爐。別說火爐,電話都沒有,甚至能把人照完整的鏡子都沒有。 每到週末,堇就挾著寫好的原稿來我宿舍,當然僅限於未慘遭屠戮的幸運原稿。但仍有相當分量。對堇來說,能夠看自己原稿的人,這偌大世界上唯我一人。 大學裡我比她高兩年級,加之專業不同,我們幾乎沒有相接點,只是一個偶然機會才使我們親切交談起來。五月連休過後的星期日,我在學校正門附近的汽車站讀從舊書店找來的保爾·尼贊(譯注:法國小說家(1906—1940)。作品有《陰謀》等。)的小說。正讀著,旁邊一個矮個子女孩踮起腳往書上看,問我如今怎麼還讀什麼尼贊,口氣頗有吵架的意味。那情形像是想把什麼一腳踢開,卻無可踢的東西,只好向我發問——至少我是這樣感覺的。說起來,我和堇兩人倒是意氣相投。兩人都如呼吸空氣一般自然而然地熱衷於閱讀,有時間就在安靜的地方一個人沒完沒了地翻動書頁。日本小說也好外國小說也好新的也好舊的也好前衛也好暢銷也好——只要是多少能使心智興奮的,什麼書都拿在手裡讀。進圖書館就泡在裡面不出來,去神田舊書街可以耗掉一整天時間。除了我本身,我還沒碰上如此深入廣泛而執著地看小說的人,而堇也是一樣。 她從大學退學的時候,正好我從那裡畢業出來。那以後堇也每月來我住處兩三次。我偶爾也到她房間去,但那裡容兩個人顯然過於狹小,因此她來我住處的次數要多得多。見面仍談小說,換書看。我還時常為堇做晚飯。一來我做飯萊不以為苦,二來堇這個人若讓她在自己做和什麼也不吃之間選擇,她寧願選擇後者。作為回禮,堇從打工的地方帶來很多很多東西,在藥品公司倉庫打工時帶來了六打避孕套,估計還剩在我抽屜的最裡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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