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斯普特尼克戀人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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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那樣的。只是我很失望。是吧?這名字是母親留給我的唯一有形物,當然我是說如果不算我本人的話。」 「反正堇這個名字不是挺好的麼?我喜歡喲!」如此說罷,敏微微偏了下頭,意思像是說應換個角度看事物。「對了,你父親可出席這婚宴了?」 堇環視四周,發現了父親。宴會廳雖大,但由於父親身材高大,找出來並不難。他隔著兩張桌子把側臉對著這邊,正同一個身穿晨禮服、看上去蠻誠實的小個子老人聊什麼,嘴角漾出仿佛即使對剛形成的冰山都能以心相許的溫暖的微笑。在枝形吊燈光的輝映下,他那端莊的鼻樑宛如洛可可時代剪紙的剪影一般浮在沙發上方,就連看慣了的堇都不能不為其美男子風采而再次折服。她父親的相貌正適合出席這種正式集會,只消他一出現,會場的空氣便煥然一新,恰如大花瓶裡插的鮮花,或黑漆漆的寬體高級轎車。 一瞥見堇父親的形象,敏頓時瞠目結舌。她吸氣的聲音傳到堇的耳畔——聲音就像輕輕拉開天鵝絨窗簾以便用清晨溫和的自然光催促心上人睜開眼睛似的。堇暗想,或許她該把小型望遠鏡帶來才是。不過她已習慣人們——尤其是中年女性——對父親容貌的戲劇性反應了。所謂漂亮是什麼呢?又有怎樣的價值呢?堇每每感到不解。但誰都不肯指教。其中肯定有難以撼動的功能。 「你有一位英俊的父親——那是怎麼一種感覺呢?」敏問,「只是出於好奇心。」 堇歎息一聲——此前不知碰到多少回這樣的提問了——說道:「也沒什麼可開心的。大家心裡都這樣想:竟有長得這麼英俊的!絕了!可相比之下女兒可不怎麼著,怕是隔代遺傳吧。」 敏朝堇這邊轉過臉,微微收攏下巴看堇的臉,像在美術館停住腳步欣賞自己中意的一幅畫。 「我說,如果這以前你真是那樣感覺的,那是不對的。你十分出色,不亞于你父親。」說著,敏伸出手,甚為自然地輕輕碰了碰桌面上堇的手。「想必你自己也不知曉你是多麼有魅力。」 堇臉上一陣發熱,心臟在胸腔裡發出狂奔的馬蹄跑過木橋般大的聲響。 之後,堇和敏不理會周圍情形,悶頭聊了起來。婚宴很熱鬧。許多人起身致詞(堇的父親自然也致了詞)。上來的菜絕對不差,卻一樣也沒留在記憶裡。記不清吃肉了還是吃魚了,是規規矩矩地用刀叉吃的,還是吮了手指舔了盤底。 兩人談起音樂。堇是西方古典音樂迷,從小就聽遍了父親收集的唱片。音樂愛好方面兩人有很多共同點。雙方都喜歡鋼琴樂,都認為貝多芬32號鋼琴奏鳴曲是音樂史上最重要的鋼琴樂,認為其標準解釋應是威爾海姆·巴克豪斯(譯注:德國鋼琴家(1884——1969)。)在迪卡留下的錄音,相信那是無與倫比的演奏,裡邊洋溢著何等感人的生之喜悅啊! 弗拉基米爾·霍洛維茨那非立體單聲道錄音時代錄製的肖邦,尤其是詼諧曲絕對令人亢奮不已;弗裡德裡希·古爾達彈奏的德彪西前奏曲集充滿幽默感,娓娓動聽;吉澤金(譯注:德國鋼琴家(1895—1956)。)演奏的格裡格令人百聽不厭;斯維亞托斯拉夫·裡赫特(譯注:俄羅斯鋼琴家(1915—)。)演奏的普羅科菲耶夫(譯注:蘇聯作曲家(1891一1953)。作品有《彼得與狼》等。)具有深思熟慮的保留和瞬 間造型的絕妙深刻,故而無論哪一首都有細細品聽的價值;旺達·蘭多夫斯卡(譯注:波蘭女大提琴演琴家(1879—1959)。1941年移居美國。)彈的莫紮特鋼琴奏鳴曲是那般的溫情脈脈、纖毫畢現,卻為何得不到應有的評價? 「你現在做什麼呢?」談罷一陣子音樂,敏問道。 堇說從大學退學後,有時邊打零工邊寫小說。敏問寫什麼小說,堇回答說一句話很難講清楚。那麼閱讀方面喜歡什麼樣的小說呢,敏問。堇答道,一一列舉起來舉不完,最近倒是常看傑克·凱魯亞克的小說。於是談到了「斯普特尼克」。 除了為打發時間看的極為消閒性的東西,敏幾乎沒摸過小說。那種「此乃無中生有」的念頭總是揮之不去,感情沒辦法轉移到主人公身上,敏說。向來如此。她看的書僅限於記實性的,而且大多為工作之需。 做什麼工作呢,堇問。 「主要跟國外打交道。」敏說,「父親經營的貿易公司,十三年前由我這個長女繼承下來。我練過鋼琴,想當鋼琴手來著。但父親因癌症去世,母親體弱又講不好日語,弟弟還在念高中,只好由我暫且照看公司。有幾個親戚還靠我家的公司維持生活,不能輕易關門大吉。」 她像畫句號似的短短歎了口氣。 「父親公司的主要業務原本是從韓國進口乾菜和中草藥,現在範圍擴大了,連電腦配件之類都經營。公司代表至今還是以我個人名義,但實際管理是丈夫和弟弟負責,用不著我經常出頭露面。所以我專心從事同公司無關的私人性質的工作。」 「舉例說?」 「大的方面是進口葡萄酒,有時也在音樂方面做點什麼,在日本和歐洲之間跑來跑去。這個行當的交易很多時候是靠個人編織的關係網促成的,所以我才能單槍匹馬地同一流貿易公司一比高低。只是,為了編織和維持個人關係網,要費很多事花很多時間。當然……」她像想起什麼似的抬起臉,「對了,你可會講英語?」 「口語不太擅長,馬馬虎虎。看倒是喜歡。」 「電腦會用?」 「不怎麼精通,但由於用慣了文字處理機,練練就能會,我想。」 「開車如何?」 堇搖搖頭。上大學那年往車庫裡開父親那輛沃爾沃麵包車時把後車窗撞在柱子上,從那以來幾乎沒摸過方向盤。 「那,能最多以兩百字解釋清楚『符號』和『象徵』的區別?」 堇拿起膝頭的餐巾輕輕擦拭一下嘴角,又重新放回。她未能充分把握對方的用意。「符號和象徵?」 「沒什麼特殊意思,舉個例子。」 堇再次搖頭:「心裡沒數。」 敏蕪爾一笑:「可以的話,希望你能告訴我你有何種現實性能力?也就是說擅長什麼?除了看很多小說聽很多音樂以外。」 堇把刀叉靜靜地放在盤子上,盯著桌面上方的無名空間,就自己本身思考一番。 「同擅長的相比,不會的列舉起來倒更快。不會做菜,打掃房間也不行,不會整理自己的東西,轉眼就把東西弄丟。音樂自是喜歡,叫唱歌就一塌糊塗。手不靈巧,一根釘子都釘不好。方向感等於零,左右時常顛倒。生起氣來動不動損壞東西,碟盤啦鉛筆啦鬧鐘啦等等。事後誠然懊悔,但當時怎麼也控制不住。存款分文皆無。莫名其妙地怕見生人,朋友差不多沒有。」 堇說到這兒歎了口氣,接著說道: 「不過,若是用文字處理機,不看鍵盤也能寫得飛快。體育運動雖說不怎麼擅長,但除了流行性耳下腺炎,生來至今還沒得過什麼大病。另外對時間格外注意,約會一般不遲到。吃東西完全不挑肥揀瘦。電視不看。有時胡亂自吹自擂幾句,但自我辯解基本不做。一個月有一兩回肩部酸痛得睡不著,但除此以外睡眠良好。月經不厲害。蟲牙一顆沒有。西班牙語能講一些。」 敏抬起臉:「會西班牙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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