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斯普特尼克戀人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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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還是交待一句為好:我戀上了堇。第一次交談時就被她強烈地吸引住了,而後漸漸發展成為無可自拔的癡情。對我來說,很長時間裡心目中只存在堇一個人。不用說,好幾次我都想把自己的心情講給她聽。可是一旦面對堇,不知何故,總是無法把自己的感情轉換成有正當含義的話語。當然從結果上看,這對自己也許倒是好事,因為即使我能順利地表白心跡,也無疑會被至一笑置之。 在同堇作為「朋友」交往的期間,我還和兩個或三個女子交際著(不是數字記不確切,而是由於數法不同,有時為兩個,有時為三個)。如果再加上睡過一兩次的,名單還要略長一些。在同她們相互接觸身體的時間裡,我常常想到堇,或者說腦海的一隅時常或多或少地晃動堇的身影。我還想像自己擁抱的實際上是堇。當然這恐怕是不地道的。但我控制不了自己,不管地道也好不地道也好。 回到堇與敏的見面上來。 敏覺得自己聽說過傑克·凱魯亞克這個名字,是作家這點也依稀記得,至於什麼作家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凱魯亞克、凱魯亞克……莫不是斯普特尼克?」 堇完全弄不懂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她兀自舉著刀叉,思索良久。「斯普特尼克?這斯普特尼克,該是五十年代第一次遨遊太空的蘇聯人造衛星吧?傑克·凱魯亞克可是美國的小說家喲。年代倒是趕在一起了。」 「所以就是說,當時大概用這個名字稱呼那方面的小說家來著,是吧?」說著,敏像觸探形狀特殊的記憶壺底似的用指尖在桌面上輕輕地畫圓。 「斯普特尼克……?」 「就是那一文學流派的名稱。常有什麼什麼流派吧?對了,就像『白樺派』(譯注:日本近代文學的一個流派,標榜理想主義,影響放大。)似的。」 堇好歹想了起來:「垮掉的一代!」 敏用餐巾輕輕擦了下唇角。「垮掉的一代、斯普特尼克(譯注:垮掉的一代(美國的當代文學流派)英語為Beatnik,與Sputnik讀音相近(尤其在日語中)。)……我老是記不住這類術語。什麼『建武中興』(譯注:建武為日本醍醐天皇的年號。1333年醍醐天皇一度復辟,史稱「建武中興」。)啦,『拉巴洛條約』(譯注:蘇德於1922年簽署的秘密條約。)啦,總之都是很早很早以前發生的事吧?」 暗示時間流程般的沉默持續片刻。 「拉巴洛條約?」堇問。 敏莞爾一笑。一種令人眷戀的親昵的微笑,仿佛時隔好久從某個抽屜深處掏出來的。眯縫眼睛的樣子也很動人。隨後她伸出手,用細細長長的五指稍稍揉搓一下堇亂蓬蓬的頭髮,動作非常灑脫自然。受其感染,堇也不由笑了。 自那以來,堇便在心裡將敏稱為「斯普特尼克戀人」。堇喜愛這句話的韻味。這使她想起萊卡狗,想起悄然劃開宇宙黑暗的人造衛星,想起從小小的窗口向外窺看的狗的一對黑亮黑亮的眸子。在那茫無邊際的宇宙式孤獨中,狗究竟在看什麼呢? 提起斯普特尼克,是在赤阪一家高級飯店舉行的堇的表妹的婚宴上。並非怎麼要好的表妹(莫如說合不來),再說什麼婚宴之類對於堇來說簡直等於拷問。但那次因為情況特殊,中途未能順利逃離。她和敏同桌鄰座。敏沒有多講什麼,只似乎講了堇的表妹考音樂大學時教過她鋼琴,或在什麼事上關照過。看上去雖說並無長期密切交往,但她好像有恩惠于表妹。 被敏觸摸頭髮的那一瞬間,堇幾乎以條件反射般的快速墜入了戀情之中,如同在廣闊的荒原上穿行時突然被中等強度的雷電擊中一樣。那無疑近乎藝術上的靈感。所以,對方不巧是女性這點當時對於堇來說完全不成問題。 據我所知,堇沒有可以稱為戀人的朋友。高中時代有過幾個男友,但不過是一起看看電影遊游泳罷了,我猜想關係都不怎麼深入。恒常不變地佔據堇大腦大部分空間的,大約惟獨想當小說家的激情,任何人都不可能如此強烈地令她心馳神往。縱使她高中時有過性體驗,恐怕也不是出於性欲或愛情,而是文學上的好奇心所使然。 「老實說,我理解不好性欲那個玩意兒。」有一次(大概是從大學退學前不久,她喝了五杯香蕉代基裡,醉得相當厲害),堇以極為難受的樣子這樣對我坦言,「不理解怎麼形成的。你怎麼看,對這點?」 「性欲那東西不是理解的,」我陳述往日穩妥的意見,「只是存在於那裡而已。」 結果堇像注視某種以稀有動力運轉的機器一樣端詳了好半天我的臉,而後興趣盡失似的仰視天花板。交談至此停止。可能她認為跟我談這個是對牛彈琴吧。 堇出生于茅崎,家離海邊很近,不時有夾沙的風敲打窗玻璃,發出乾巴巴的聲響。父親在橫濱市內開牙科診所,人長得非常標緻,尤其鼻樑儼然演《白色恐怖》時的格裡高利·派克(譯注:美國電影演員(1916—)。)。遺憾的是——據本人說道——堇沒承襲那鼻形。她弟弟也未承襲。造就那般好看的鼻子的遺傳因子躲藏到何處去了呢?堇不時為之納悶。倘若已埋沒在遺傳長河的河底,恐怕該稱為文化損失才是,畢竟是那麼端莊漂亮的鼻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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