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 上頁 下頁 |
一〇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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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下影子,蹲在雪地上喘粗氣。身體燥熱,甚至感覺不出雪的寒冷。其實兩隻腳已從跟到尖凍得如石塊一般。 「有時候我也困惑,」影子說,「如果我什麼也不對你說而悄悄死去,說不定你可以在這裡無憂無慮地幸福生活下去。」 「有可能。」 「就是說我妨礙了你。」 「這點早該知道的。」我說。 影子點下頭。繼而揚起臉,朝蘋果林方向騰起的灰煙望去。 「看那光景,看門人還要相當長時間才能把獨角獸燒光。」他說,「而我們再過一會就可登上山坡,往下只消繞到南山岡後坡就行。到那裡就可出一口長氣:看門人再也追不上我們。」影子說著,捧一把柔軟的雪,又啪啪啦啦抖下地面。「一開始我就憑直覺感到這鎮子必有隱蔽的出口。不久變得堅信不疑。為什麼呢?因為這鎮子是完全的鎮子。所謂完全必然包含所有的可能性。在這個意義上,這裡甚至不能稱為鎮子。而是更富於流動性的一個綜合體。它提示了所有可能性而又不斷改變其形式,維持其完全性。換言之,這裡絕不是固定的封閉世界,而是在運動進程中自成一統。所以,如果我要找出逃路的出口,出口就會出現。我說的你可明白?」 「明白。」我說,「這點我昨天剛意識到,就是說這裡是充滿可能性的世界。這裡無所不有,又一無所有。」 影子坐在雪中盯視我的臉,稍頃默默點了幾下頭。雪勢變本加厲,看來一場新的大雪正朝鎮子逼近。 「假如某處存在出口,那麼剩下的問題就是如何逃跑。」影子繼續道,「首先設想從城門跑。然而即使能夠跑出,也難免被看門人馬上抓住。那小子對那一帶的一草一本都了如指掌。何況城門那個地方,大凡有人策劃逃走,首先想到的必是那裡。出口不可能那麼輕易地被人想到。圍牆也不行,東城門更不行。那裡堵得嚴嚴實實,河流入口也攔著粗柵欄。無論如何也逃脫不得。這樣一來,剩下的便只有南水潭——可以同河流一起逃離鎮子。」 「絕對有把握?」 「絕對。憑直感看得出來。其他所有出口全然無隙可乘,惟有南水潭聽之任之地扔在那裡,圍欄也沒有。你不覺得蹊蹺?他們是用恐怖圍起水潭的。只要置恐怖於不顧,我們就能戰勝這座鎮子!」 「什麼時候意識到的?」 「第一次看這條河的時候。看門人曾帶我到西橋附近去過一次。一看見河我就覺得這條河根本沒有敵意,水流充溢著生命感。進而心想只要沿著這條河置身於水流之中,我們就一定能離開鎮子,以原來的面目返回原來的生命。你肯信我的這些話吧?」 「可以相信。」我說,「我相信你的話。河流有可能通向那裡,通向我們離開的世界。如今我也能夠一點點記起那個世界。記起空氣、聲音和陽光。是歌曲使我記起來的。」 「至於那個世界是否美好,我也不得而知。」影子說,「但起碼是值得我們生存的世界。既有好的,又有壞的,還有不好不壞的。你是在那裡出生的,並將在那裡死去。你死了我也消失。這是最為自然而然的。」 「你說的大約不錯。」我說。 接著,我們又一起俯視鎮容。鐘塔也好河也好橋也好圍牆也好煙也好,統統銀裝素裹。目力所及,只有瀑布般自長空灑向大地的茫茫雪幕。 「你要是可以,繼續前進好麼?」影子說,「看這情形,估計看門人已不再燒獨角獸,提前收工回去了。」 我點頭起身,拍掉帽檐上的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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