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 上頁 下頁 |
一〇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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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鑰匙串放回衣袋,揉搓著使其充分變暖,然後依序試開。結果第3把整個探進鎖孔,轉動時發出很大的乾澀的響聲。在這闃無人息的廣場,金屬聲聽起來格外清晰尖銳,仿佛全鎮的人都可聽到。我把鑰匙插進鎖孔裡觀察周圍動靜,似乎無人朝這邊走近。不聞任何人的語聲任何人的足音。於是我把重重的鐵門打開一條小縫,擠過身體,把門悄然合上。廣場的積雪如泡沫一樣綿軟,把我的腳整個吞沒。腳底的吱吱聲猶一頭巨獸在小心翼翼地咀嚼捕到的獵物。我把兩行筆直的腳印留在廣場,從高高積雪的木凳旁通過。榆樹枝從頭上恫嚇似的俯視著我。某處傳來刺耳的鳥鳴。 小屋內比外面還冷,險些把人凍僵。我打開拉窗,順梯下到地下室。 影子坐在地下室床上等我。 「擔心你不來了呢。」影子吐著白氣說。 「約定好了嘛!我可是守約的。」我說,「好了,趕快動身吧,這裡臭得很。」 「爬不上梯子。」影子歎息道,「剛才試過,爬不上去。看來我要比自己預想的衰弱得多,真是哭笑不得。原本是偽裝虛弱,結果裝著裝著居然搞不清自己虛弱到了什麼地步。尤其昨晚的低溫,簡直凍入骨髓。」 「拉你上去。」 影子搖搖頭: 「拉上去也沒用。我已經跑不動了,無論如何也跑不到逃路出口。怕是要坐以待斃了。」 「你一手策劃的,現在打退堂鼓怎麼行!」我說,「我背你,橫豎要逃離這裡活下去。」 影子用下陷的眼睛看著我的臉。 「既然你那麼說,我當然拼死一搏。」影子道,「問題是背著我跑雪路可不是好玩的喲!」 我點下頭: 「一開始就沒把事情想得那麼簡單。」 我把渾身癱軟的影子拉上梯子,用肩支著他穿過廣場。左面高聳的冷森森黑乎乎的圍牆,默不作聲地定定俯視我們兩人和我們的腳印。榆樹枝不勝重荷似的把雪條抖落在地,枝條隨即彈起。 「兩腿差不多麻木了,」影子說,「躺倒後為了不致一蹶不振,自以為做了不少運動,但不管用。畢竟房間太小。」 我拖著影子走出廣場。為慎重起見,進入看門小屋把鑰匙串掛回牆壁。如果運氣好,看門人或許不會很快發現我們出逃。 「這回朝哪邊走?」我問在早已熄火的爐前戰慄不止的影子。 「去南水潭。」 「南水潭?」我不禁反問,「南水潭到底有什麼?」 「南水潭有南水潭嘛,我們跳進潭裡逃走。這種時節,很可能感冒。但考慮到你我處境,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 「潭下水流很急,跳下去要被捲進水底即刻喪命的!」 影子瑟瑟發料,頻頻咳嗽。 「啊,不會的。怎麼想出口都只此一處。所有地方我都詳詳細細研究過了,出口在南水潭,別無他處。你的擔心自然不無道理,反正眼下還是相信我交給我好了。我也是拿這僅有一條的性命打賭,不會盲目地孤注一擲。詳情路上講給你聽。再過一兩個小時看門人就要回來。那傢伙一回來就會發覺我們出逃而跟蹤追擊。不能在這裡磨磨蹭蹭。」 看門小屋外渺無人影。地上只有兩道腳印。一道是我進屋前留下的,一遇是看門人出屋往城門走去時踩出的。也有板車轍。我在此背起影子。影子形銷骨立,輕了許多。不過背他翻越山岡,恐怕仍是相當重的負擔。我早已習慣於不帶影子的輕鬆生活,因此能否承此重擔,自己心裡也沒底。 「去南水潭有相當一段距離。要翻過西山岡的東坡,再繞過南山岡,穿過灌木叢。」 「吃得消麼?」 「既已至此,有進無退。」我說。 我沿雪路東行。來時的腳印依然真真切切地剩在路上,給我以仿佛同往昔的自身擦肩而過的印象。除我的腳印,只有獨角獸小小的足跡。回頭看去,又粗又直的灰煙仍在圍牆外升騰。筆直的煙柱被雲層吞去端頭,儼然不吉利的灰塔。從煙柱的粗細分析,看門人燒的獨角獸恐怕不在少數。夜間一場大雪凍死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的獨角獸。全部燒掉那些屍體無疑需要很長時間,這意味看門人的追擊將大大推遲。我覺得我們計劃實施得益於獨角獸們靜靜的死。 然而與此同時,深雪又妨礙我的行走。深深吃進鞋釘而又牢牢附住的雪使我雙腳變重打滑。我後悔沒有找來登山用防滑釘鞋或滑雪板一類的器具。這地方雪如此之大,必有這類東西無疑。估計看門小屋的倉庫裡就會有。那裡邊各種用具無所不有。但現在不可能返回。我已經來到西橋頭,況且返回要相應占掉一部分時間。走著走著,身體開始發熱,額頭滲出汗珠。 「這腳印,使得我們的去向一目了然。」影子回頭道。 我一邊在雪中拖著步子,一邊想像看門人跟蹤追來的情景。想必他將像惡魔一般跑過雪地。他身強力壯,又無負擔,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更何況說不定他隨身帶有某種裝備,使得他在雪中健步如飛。我必須在他返回小屋之前爭分奪秒地前進。否則將前功盡棄。 我想起在圖書館爐前等我的女孩。桌面有手風琴,爐火燒得通紅,壺冒著熱氣。我想她秀髮拂在臉頰的感觸,想她放在我肩上手指的體溫。我不能讓影子死於此地。假如給看門人逮住,影子難免再次被帶回地下室,在那裡死掉。我拼出全身力氣一步步向前邁進,不時回頭確認圍牆那邊升起的灰煙。 途中,我們同許多獨角獸擦肩而過。它們在深深的雪中尋覓匱乏的食物,茫然四顧。獸們以湛藍色的眼睛靜靜注視我喘著白氣背負影子從其身旁走過。看上去它們完全懂得我們行動的含義。 爬坡時,我開始氣喘吁吁。影子的重量吃進身體,腳步在雪中踉踉蹌蹌。回想起來,我已有好長時間沒做過像樣的運動了。白氣越來越濃,眼睛被再次降下的雪花打得模模糊糊。 「不要緊?」影子在背上招呼道,「不歇會兒?」 「抱歉,就讓我歇5分鐘吧。有5分鐘就能恢復。」 「沒關係,別介意。我跑不動是我的責任,你只管休息就是。一切都像是我強加給你似的。」 「不過這也是為我。」我說,「是吧?」 「我也那麼認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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