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 上頁 下頁
九六


  在這空蕩蕩的啤酒屋中。時間仿佛停止了腳步。實際上仍在一刻不停地移動。獅子繼續相對轉體180度,時針已推進到3點10分的位置。我注視著鐘針,臂肘支在桌面喝啤酒吸「七星」。無論怎麼想,眼盯鐘針打發時間都毫無意義可言。但我又想不出替代的好辦法。人們的大多數行動,都是以自己仍將生存下去這一點為前提的。倘若去掉這一前提,便所剩無幾。

  我從衣袋掏出錢夾,逐一清點一遍:萬元鈔5張,千元鈔數張。另一側衣袋裡,20張萬元鈔同回形針混在一起。除了現金,還有美國運通卡和維薩卡。另有銀行現金支票兩張。我把兩張現金支票折為四折扔進煙灰缸,橫豎已無用處。室內游泳池會員證、錄像帶出租店會員證和買咖啡豆時給的優惠券也同樣扔了。留下駕駛證後兩枚舊名片也一扔了之。煙灰缸中滿滿堆著我生活的殘骸。這樣,最後剩下來的便只有現金、信用卡和駕駛證。

  時針指到了3點半時,我欠身離座,付款出店。喝啤酒當中雨已差不多停了,便索性把傘留在傘筒內。徵兆不錯。雨過天晴,神清氣爽。去掉傘後,頓覺如釋重負。我很想移身別處,而且最好是人頭攢動的地方。我在索尼大廈那裡同阿拉伯遊客一起觀看一會一列列排開的電視畫面,然後下到地鐵,買了張丸之內線去新宿的車票。剛一入座,立時睡意襲來,等睜開眼睛,電車已駛進新宿站。

  走出地鐵出站口時,想起來保管在行李寄存處的頭骨和模糊運算完畢的數據。雖然事到如今那玩藝兒已全無用場,而且沒帶取貨憑證,但反正無所事事,決定將其領出。我登上車站臺階,走到行李暫存處窗口,說取貨憑證弄丟了。

  「仔細找過了?」男負責人問。

  我說找得好苦。

  「什麼樣的?」

  「帶有耐克標記的藍色運動提包。」

  「耐克標記是什麼樣的?」

  我借用便箋和鉛筆,畫出如被壓得變形的弧形飛標樣的耐克標記,在上邊注以NlKE字樣。男負責人半信半疑地看罷,拿起便箋去貨架轉了一圈,片刻提著我的包折回。

  「這個?」

  「是的。」我說。

  「可有什麼能證明你的住址和姓名?」

  我遞過駕駛證,男子將其同提包上的標牌對比看了看。然後摘下標牌連同圓珠筆一起放在櫃檯,叫我簽名。我在標牌上簽了名,接過提包道聲謝謝。

  東西自是成功地領出來了,但這帶有耐克標記的藍色運動包怎麼看都與我這身裝束格格不入。不可能提著耐克運動包同女孩去吃飯。買包替換倒不失為一計。問題是只有大型旅行箱或保齡球箱那樣大的才容得下這頭骨。旅行箱太重,而若提保齡球箱,還不如索性提這耐克包要好得多。

  如此思忖之間,終於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就方法而言,恐怕還是租一輛小汽車把這包扔到後座上最為地道穩妥。這樣既無提包走路的麻煩,又無需顧慮它同衣服的諧調。如果可能,最好租氣度不凡的歐洲車。倒不是我對歐洲車情有獨鍾,但畢竟是我一生中相當特殊的一天,還是相應地乘坐情趣考究的車為好。生來至今,除了幾欲報廢的「大眾」或國產微型車,還沒開過別的。

  我走進酒吧,借來按行業編排的電話號碼簿,用圓珠筆在新宿站附近的四間租車代理店的號碼處畫上記號,依序撥動電話。哪家代理店都沒有歐洲車。這種季節的星期天,一般都不會有車剩在店內,再說壓根就不備有進口車。四間店中,有兩間根本就沒剩下冠以「乘用車」字樣的車。另一間剩一輛本田思域。最後一間各剩一輛卡利那1800GT雙排噴射引擎車和馬克Ⅱ。服務台的女子說都是新車,車內均有音響。我再懶得打電話,決定租那輛卡利那1800GT雙排噴射引擎車。其實怎麼都無所謂,本來我對車也沒有多大興致。甚至新型卡利那1800GT和馬克Ⅱ是何樣式都一無所知。

  接著,去唱片店買了幾盒磁帶。有約尼·瑪蒂絲的最佳選曲、傑賓指揮的阿諾德·貝爾克的《淨夜》、肯尼·巴列爾的《周日暴風雨》、迪克·艾倫多的《大家的艾倫多》、多列巴·皮諾克的《勃蘭登堡協奏曲》和鮑勃·迪倫的包括《像一塊滾石》的磁帶。這種搭配固

  然雜亂無章,但也只好湊合——自己也搞不清到底在卡利那1800GT雙排噴射引擎車上想聽怎樣的音樂。其實坐進車座後,想聽的說不定是吉姆斯·泰勒,或許是維娜·華爾茲,也可能是《警察》,或者是嘭嚓嚓也未可知。抑或乾脆什麼都不想聽。總之無從預料。

  我將6盒磁帶放進提包,去租車代理店看了汽車,遞過駕駛證簽了名。較之平時常用的車,卡利那1800GT雙排噴射引擎車的駕駛席竟同宇宙飛船上的毫無二致。若坐慣這卡利那1800GT的人再去坐我的車,很可能看成豎井式民居。我把鮑勃·迪倫的磁帶塞進音響機,一邊聽《看水奔流》,一邊不慌不忙地逐一確認儀錶盤上的開關。開車當中一旦按錯開關,那可就非同小可。

  我正在車內逐個檢查按鈕,接待我的那位態度和藹的年輕女郎離開辦公室走來車旁,問我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女郎的微笑顯得冰清玉潔,楚楚可人,極像電視上演技嫺熟的廣告模特。牙齒瑩白,口紅顏色得體,雙腮毫不松垂。

  沒什麼不合適的,我說,只是檢查一下以防萬一。

  「明白了。」說罷,她又莞爾一笑。她的笑容使我想起高中時代一個女生。那是個聰明利落的女孩。聽說後來同大學時代認識的一個革命活動家結了婚,生了兩個孩子,而後扔下孩子離家出走,現在無人曉得去了哪裡。租車代理店的女郎的微笑使我想的便是這位高中同學。有誰能預料這個喜歡J·D薩林查和哈裡遜的17歲女孩幾年後居然為革命活動家生下兩個孩子後下落不明呢?

  「如果大家都能這樣小心駕駛,我們實在太感謝了。」她說,「近來車上的電腦式操縱盤,不習慣的人很難應付自如。」

  我點下頭。不習慣的人並非我自己。

  「求185平方根的答案,按哪個鈕合適?」我問。

  「在下一個新車型出現之前怕是難以如願。」她笑著回答。「這是鮑勃·迪倫吧?」

  「是的。」我應道。鮑勃·迪倫正在唱《一路向前》。雖說過了20年,好歌仍是好歌。

  「鮑勃·迪倫這人,稍微注意就聽得出來。」她說。

  「因為口琴比史蒂本·旺達吹得差?」

  她笑了。使她笑委實令人愜意。我也還是可以使女孩笑的。

  「不是的,是聲音特別。」她說,「就像小孩站在窗前定定注視下雨似的。」

  「說得好。」我說。的確說得好。關於鮑勃·迪倫的書我看了好幾本,還從未碰到過如此恰如其分的表述。簡明扼要,一語中的。我這麼一說,她臉上微微泛起紅暈。

  「說不好,只是這樣感覺的。」

  「將感覺訴諸語言是非常困難的事。」我說,「每個人都有各種各樣的感覺,但很少有人能準確地表達出來。」

  「很想寫小說。」她說。

  「一定能寫出佳作。」

  「多謝。」

  「不過像你這樣年輕的女孩喜歡聽鮑勃·迪倫也真是稀罕。」

  「喜歡往日的音樂。鮑勃·迪倫、硬殼蟲、多阿茲、巴茲、吉米·亨德利克斯等等。」

  「很想再跟你慢慢聊一次。」我說。

  她嫣然一笑,歪頭沉吟。腦袋轉得快的女孩曉得300種回答方法。對於離過婚的35歲男人也該一視同仁才是。我道過謝,軀車前進。鮑勃·迪倫開始唱《再度放歌孟菲斯》。遇見她我的心情好了許多。選卡利那1800GT雙排噴射引擎車到底沒有白選。

  儀錶板的電子錶為4點42分。街上失去太陽的天空正向黃昏過渡。我以蝸牛爬行般的速度沿著擁擠不堪的路朝所住方向駛去。正值周日,加上擁擠,不巧又有一輛綠色小賽車一頭紮在載有混凝土預製塊的8噸卡車的腰部,致使交通處於近乎無可救藥的癱瘓狀態。綠色賽車嚴重變形,儼然誰不小心一屁股坐癟了的紙殼箱。身穿黑雨衣的幾名警察圍在旁邊,急救車正在連接賽車後面的掛鉤。

  花了很長時間才穿過事故現場。距會面時刻還有段時間,我便悠悠然吸著香煙,繼續聽鮑勃·迪倫的磁帶。並思索同革命活動家結婚是怎麼一回事。能把革命活動家作為一種職業來看待嗎?準確說來革命當然不是職業。但既然政治可以成為職業,革命也該是其變種才是。這方面的事情我還真不好把握。

  莫非下班歸來的丈夫在餐桌上邊喝啤酒邊談論革命的進展情況不成?

  鮑勃·迪倫開始唱《像一塊滾石》。於是我不再考慮革命,隨著鮑勃·迪倫哼唱起來。

  我們都將年老,同下雨一樣明確無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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