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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下周來時,會有三部希區柯克導演的舊片子進來。」

  走出錄像帶出租店,我沿同一路線返回烘乾室,所幸裡面已空無一人,只有我放的衣服躺在烘乾機底部靜等我的歸來。4台烘乾機僅有一台在轉。我將衣服收進塑料袋,提回住處。

  胖女郎在我床上睡得正香,或許由於睡得太實,乍看我還以為她死了過去。湊上耳朵一聽,尚在微微喘息。於是我從袋裡掏出衣服放在枕邊,將糕點盒放在床頭燈旁。如果情況允許,我真想鑽到她身旁大睡一場,偏偏不能。

  我去廚房喝了杯水,又驀地想起小便。便後坐在餐椅四下環顧。但見廚房裡水龍頭、煤氣熱水器、換氣扇、煤氣灶、各種規格的鍋和壺、電冰箱、電烤箱、餐櫥、菜刀、焊接的大鐵罐、電飯鍋、咖啡豆粉碎器等不一而足。「廚房」二字說起來簡單,卻是由各種各樣的諸多器具、物品構成的。如此重新審視廚房之間,我在世界井然有序的構成上感到一種異常費解的靜謐。

  搬進這套公寓時,妻子還在。已是8年前的事了。當時我經常坐在這餐桌旁獨自看書看到深夜。妻子睡覺也十分安靜,以致我往往擔心她死在床上。儘管我這人並不完全,但也還是以自己的方式愛著她。

  想來,我已在這公寓裡住了8年。8年前這房間裡住著我、妻子和貓。最先棄我而去的是妻,其次是貓。而今我也即將離去。我把失去託盤的咖啡杯作為煙灰缸吸了支煙,按著又喝了杯水。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住8年之久呢?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既非特別稱心如意,房租又絕對算不上便宜。太陽過於西曬,管理員也不和藹可親。況且住進之後人生並未因此而變得如花似錦,就人口而言也是急劇下降。

  但不管怎樣,這一切即將打上句號。

  永恆的生——我想。不死。

  博士說我將進入不死之國。他說這個世界的完結並不意味死,而是新的轉換。在那裡我將成為我自身,重新見到業已失去或正在失去的東西。

  或許果真如此。不,可以說是必然如此。那位老人無所不曉。既然他說那是不死的世界,篤定不死無疑。然而博士的話還是一句也不能讓我心悅誠服。那些話過於抽象,過於空洞。即使現在這樣我已十足地覺得這便是我自身。至於不死之人如何看待自己的不死性這個問題實在遠遠超出我貧乏的想像力。倘若獨角獸和高牆出現更是不可想像,恐怕還是《OZ國歷險記》略為現實一點。

  我到底失去了什麼呢?我抓耳撓腮地思索。不錯,我是失去了許許多多的東西。詳細開列起來,說不定有一本大學聽課筆記那麼厚。既有失去的當時不以為然而事後追悔莫及的,又有相反的情形。而且似乎仍在繼續失卻各種各樣的人、事以及感情。象徵我這一存在的大衣口袋裡有一個命中註定的洞,任何針線都不能縫合。在這個意義上,縱令有人打開我房間窗扇伸進頭來朝我吼道「你的人生是零」,我也無法否認,沒有否認的根據。

  可我又好像覺得,即使能夠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恐怕也還是走回老賂。因為那——繼續失去的人生——便是我自身。我除了成為我自身別無選擇。哪怕有更多的人棄我而去,或我棄更多的人而去,哪怕五彩繽紛的感情出類拔萃的素質和對未來的企盼受到限制以至消失,我也只能成為我自身,豈有他哉!

  更年輕的時候,我也曾設想過成為自身以外的什麼的可能性。甚至以為能夠在卡薩布蘭卡開一間酒吧同英格麗·褒曼相識,或者現實一點——實際上現實與否另當別論——度過與我自身的自我相適相符的有益人生。為此我也曾進行變革自我的訓練,《綠色革命》讀了,《輕騎軍》也看了3遍,不料還是像彎形艇一樣終歸駛回原處。這就是我自身。我自身無處可去。我自身呆在這裡,總是等待我的歸來。

  人們難道必須稱之為絕望?

  我不得而知。或許是絕望。屠格涅夫可能稱之為幻滅,陀思妥耶夫斯基大概稱為地獄,毛姆恐怕稱之為現實。但無論何人如何稱呼,那都是我自身。

  我無法想像不死之國是何模樣。在那裡,也許我真的找回失去的一切,確立嶄新的自身。也許有人拍手有人祝福。也許幸福地度過同自己相適相符的有益人生。可是不管怎樣,那已是與現在的我無關的另一自身。現在的我擁有現在的我自身。這是任何人都無法撼動的歷史事實。

  如此思來想去,終於得出結論:恐怕還是假定自己將在24小時多一點之後死去較為合乎邏輯。而若以為遷往不死之國,事情難免像《唐璜遺訓》那樣虎頭蛇尾。

  我將死去——我決定姑且這樣認為。這樣遠為符合我的性格。於是心情多少開朗起來。

  我熄掉香煙,走進臥室看了看女郎熟睡中的臉,然後確認褲袋裡是否裝有我需要的一切。不過仔細一想,對眼下的我來說,已幾乎根本不存在需要的東西。除了錢夾和信用卡,還需要什麼呢?房間鑰匙已無用處。不需要計算士執照,不需要手冊,汽車已經扔掉,車鑰匙也不需要。不需要小刀,不需要零幣。我把褲袋裡的零幣統統掏出攤在桌面。我先乘電車來到銀座,在「波爾·斯求亞特」買了襯衫、領帶和輕便西服,用信用卡付了款。穿好往鏡前一站,形象相當不壞。橄欖綠短褲的褲線快要消失這點多少不盡人意,但一切十全十美是不可能的。藏青色法蘭絨輕便西服加深橙色襯衫這一搭配,賦予我好似廣告公司年輕有為的職員那樣的氛圍。起碼看不出是剛在地下往來爬行並且將在21小時後從世上消失之人。

  擺正姿勢一看,發現輕便西服的左袖比右袖短了1。5釐米。正確說來並非衣袖短,是我左臂過長。不知何以致此。我通常慣用右臂,不曾有勉強使用左臂的記憶。店員說兩天內可將衣袖改好,勸我不妨一試。我當然加以拒絕。

  「您打棒球什麼的吧?」店員邊遞回信用卡邊問。

  我說不打什麼棒球。

  「大多數體育活動都會使身體變形。」店員告訴我,「對西服來說,最好避免過度運動和過量飲食。」

  我道謝走出店門。看來世上充滿各種各樣的法則。的的確確每步都有新的發展。

  雨仍然飄飄灑灑。我已沒心思買衣服,不再物色雨衣,走進啤酒屋喝了生啤,吃了生牡蠣。不知何故,啤酒屋居然播放勃魯克納的交響曲。聽不出是第幾交響曲,任何人一般都聽不出勃魯克納交響曲的編號。反正啤酒屋放勃魯克納是頭一遭。

  除我以外,啤酒屋只兩桌有顧客:一對年輕男女和一個戴帽子的瘦小老人。老人戴著帽子一口一口喝啤酒,年輕男女則只顧悄悄低語,啤酒幾乎沒動。雨天午後的啤酒屋大致如此。

  我邊聽勃魯克納邊往牡蠣上擠檸檬汁,按時針轉動方向依序吞進肚去。喝了不大不小一杯啤酒。啤酒屋巨大掛鐘的指針差5分指向3點。鐘盤下端有兩隻獅子面對面站著,扭著身子對抱針芯。兩隻都是雄性,尾巴卷成披大衣樣的形狀。不一會,勃魯克納長長的交響曲放完,換上拉威爾的包列羅舞曲。

  要來第二杯啤酒後,我去廁所再次小便。小便怎麼等都不結束。自己都不明白何以小便如此之多。不過反正沒什麼急事,任其慢慢傾瀉就是。估計小便共花2分鐘左右。背後接連傳來「包列羅」。一面聽拉威爾的包列羅舞曲一面小便頗有些不可思議,恍惚覺得將永遠小便下去。

  完成漫長的小便,感到自己好像徹底脫胎成了另一個人。我洗了洗手,對著變形鏡照罷自家嘴臉,返回桌旁喝啤灑。想吸支煙,這時才發覺那盒「百靈鳥」忘在了公寓廚房。便叫來男侍,買盒「七星」,討了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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