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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沒看。我不是整整找了一天你的住處嘛!」

  我力圖回想昨晚離開家門時空中有無星星,但想不起來。想得起來的只有坐在過山車上用車內音響聽嘭嚓嚓的青年男女。根本想不出星斗的有無。想來我已有好幾個月未曾抬頭望過星星了。縱使三個月前星星全部撒離天空,我也肯定毫不知覺。我看的記的無非是女孩手腕上的銀鐲、橡膠樹栽培盆裡扔的冰淇淋棍之類,如此而已。想到這裡,找覺得自己已送走的人生委實荒唐而空虛,不由驀地浮起疑念:說不定我是在匈牙利鄉下作為牧羊童而降生於世,每晚看著北斗七星長大的。過山車也罷嘭嚓嚓也罷銀手鐲也罷藏青色蘇格蘭呢料西裝也罷,一切都恍若遙遠的夢境。所有種類的記憶都奇異地變得扁平扁平,猶如被超級壓力機壓成一張鐵板的汽車。記憶在紛紜雜陳的狀態下成了一枚信用卡樣的薄片。雖然從正面看去僅僅給人以稍欠自然之感,但橫看則不過是幾乎毫無意義的一條細線。裡面固然壓縮著我的一切,而其本身不外乎一枚塑料卡片。解讀時除非插進專用裝置的吞吐口,否則全然不知所云。

  我想像,大概第一線路正逐漸變薄。所以我才覺得自己的實際記憶如此扁平如此與己無關。想必意識正離我自身遠去。我的主體性卡片必將越來越薄,薄成一張紙,進而了無蹤影。

  我隨在她後面一邊機械地移動腳步,一邊再次回想過山車上的那對男女。我自己都不明白何以對這兩人如此念念不忘。總之除此之外一概無從想起。那一男一女現在幹什麼呢?早晨8點半他們在搞什麼名堂?我完全想像不出。或許依然在床上酣然大睡,也可能乘通勤電車奔赴各自的公司。我無法判斷。現實世界的動向同我的想像力已經不能諧調自如。若是電視劇作家,篤定可以編出像模像樣的情節:女的赴法留學期間同一法國男子結婚,婚後不久丈夫遭遇交通事故成了植物人。女的於是心力交瘁忍無可忍拋下丈夫返回東京,在比利時或瑞士大使館工作。銀手鐲是結婚紀念品。這裡插入冬日尼斯海岸的倒敘鏡頭。她總是把銀手鐲帶在手腕,洗澡和性交時也不例外。男方是從安田井堂動亂中死裡逃生的,像《灰與寶石》中的主人公那樣經常戴一副太陽鏡。他是電視臺正走紅的節目主持人,做夢總是夢到催淚彈,妻子5年前切腕自殺了。此處再次出現倒敘鏡頭。總之這部電視劇倒敘鏡頭紛至遝來。每當他看到女方左手腕上晃動的手鐲,便不由想起妻子那被血染紅的切開的手腕。因此他請求女方把銀手鐲換到右手腕。

  「不嘛,」女方說,「我只戴在左腕。」

  其實可以像《卡薩布蘭卡》那樣出現一個鋼琴手,酒精中毒的鋼琴手。鋼琴上面總是放一杯只加檸檬片的純杜松子酒。此君是兩人共同的朋友,知道兩人的秘密。原本是才華橫溢的爵士樂鋼琴手,可惜被酒精搞跨了身體。

  想到這裡,到底覺得傻氣,就此打住。這樣的情節同現實毫無關聯。可是若問究竟何為現實,頭腦卻更加亂成一團。現實如整個塞滿大紙箱的砂料一樣滯重,且無頭緒可言,我甚至好幾個月沒看見星星。

  「好像忍無可忍了。」我說。

  「對什麼?」她問。

  「對黑暗、腐臭、夜鬼,一切一切。濕褲子和肚皮傷口也算在內。連外面什麼天氣都不曉得。今天星期幾?」

  「馬上就到,」女郎說,「馬上就過去。」

  「腦袋亂糟糟的。」我說,「別的事偏偏記不起來,想什麼就想到歪道上去。」

  「想什麼呢?」

  「近藤正臣、中野良子和山崎努。」

  「忘掉好了!」她說,「什麼也別想,再堅持一會就讓你離開這裡出去。」

  於是我決定什麼也不再想。而這樣一來,又覺得褲子冰冷冷地裹著大腿,以致渾身發冷,腹傷又開始木木地作痛。奇怪的是,儘管身上如此冷不可耐,卻感覺不出有必要小便。此前最後一次小便是什麼時候來著?我上下左右搜遍所有的記憶,結果一無所獲。想不起曾什麼時候小便。

  起碼進入地下一次也沒有小便。之前呢?之前我開汽車來著。吃漢堡牛肉餅,看過山車上的一男一女。再往前呢?再往前我睡覺來著,胖女郎趕來把我叫醒。那時小便了吧?可能沒有。女郎像往皮包裡塞東西似的將我打醒領出。連小便工夫都沒有。再再往前呢?再再往前發生什麼我已記不確切。去找醫生了,大概。醫生為我縫合肚皮。但已忘了醫生是何模樣,總之是醫生無疑。是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在我陰毛偏上一點的部位縫合傷口。那前後我小便了沒有呢?

  不知道。

  也許沒有吧?假如那前後果真小便,我該清楚記得小便時傷口的疼痛程度才合乎道理。既然沒記得,那麼我肯定未曾小便。如此說來,我已有好長時間沒有小便。幾個小時?一考慮起時間,頭腦便又亂成夜明前的雞舍。12小時?28小時?32小時?我的小便到底

  何處去了?那期間我喝了啤酒,喝了可樂,喝了威士忌——那麼多水分跑去哪裡了呢?不不,我被割開肚皮去醫院或許是前天的事。而昨天則似乎是截然與此不同的另外一天。可昨天是怎樣的日子呢?我卻又如墜五裡雲霧。所謂昨天,不過是模模糊糊的一個時間集合體罷了。其形狀同吸足水分膨脹起來的巨大元蔥毫無二致。哪裡有什麼,哪裡會出來什麼,統統捉摸不定。

  形形色色的事件猶如旋轉木馬忽兒拉近忽兒離遠。那兩個歹徒劃破我肚皮到底發生在什麼時候呢?黎明時分我在超級商場的酒吧裡一人獨坐——是在這之前還是之後呢?還有,我何苦對小便一事如此耿耿於懷呢?

  「有啦!」說著,女郎回過頭一把拉住我的臂肘,「下水道!出口!」

  我把小便的事從腦海裡趕走,看著她手電筒照出的一方岩壁。只見那裡開有一個垃圾滑槽樣的四方洞口,大小僅可容一人勉強通過。

  「可這不是下水道呀!」我說。

  「下水道在這裡邊。這是直通下水道的洞。喏,有泥腥味!」

  我把臉探進洞口使勁抽了幾下鼻子,果然有熟悉的泥腥味。在地底迷宮轉來轉去轉到最後,甚至對這泥腥味都產生了一種闊別重逢的親昵感。同時感到有明顯的風從裡邊吹出。稍頃,地面有節奏地微微發顫,洞穴深處傳來地鐵電車駛過鋼軌的聲音。聲音持續10—15秒後,如關緊水龍頭時那樣漸細漸微以至消失。毫無疑問,這是出口。

  「總算像是到了。」說罷,女郎在我脖子上吻了一口。「什麼心情?」

  「別問這個,」我說,「說不大清。」

  她率先一頭紮進洞口。等她柔軟的臂部消失在洞中,我隨後進入。洞穴很窄,筆直地向前伸展。我的手電筒只能照出她的臂部和大腿根。那大腿根使我聯想起珠滑玉潤的中國菜。裙子早已濕透,像無依無靠的孩子那樣緊緊貼著她的大腿。

  「喂,沒事兒嗎?」她吼道。

  「沒事兒。」我也吼了一聲。

  「地上有鞋。」

  「什麼鞋?」

  「黑色男皮鞋,單只。」

  不一會我也找到了。鞋很舊,後跟已經磨歪。鞋尖沾的泥已經發白變硬。

  「這地方怎麼會有鞋呢?」

  「這——說不明白。或許是被夜鬼抓到的人掉在這裡的吧。」

  「有可能。」我說。

  因為沒有別的東西可看,我便邊走邊觀察她的裙子下擺。裙子不時卷到大腿往上的地方,閃出沒有沾泥的白生生胖乎乎的肌膚。用過去的說法,就是長筒襪金屬吊環的部位。過去長筒襪上端邊緣同吊環之間是有一道露出肌膚的間隙的。那還是內褲和長筒襪二合一出現以前的物品。

  一來一去,她那白色肌膚使我想起很久以前——吉米·亨德利克斯、「奶油」、甲殼蟲樂隊以及奧蒂絲·萊迪格那個時代的事。我打起口哨,吹了皮特·安德·戈登的《我去皮塞蘇》的開頭幾小節。很不錯的歌,甘美淒婉,比什麼嘭嚓嚓強似百倍。不過也講因我年紀大了才有如此感受,畢竟是20年前流行的東西。20年前又有誰能預見內褲長筒抹會合二為一呢?

  「幹嗎吹口哨啊?」她吼道。

  「不知道。想吹罷了。」我回答。

  「什麼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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