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 上頁 下頁
八五


  我告以標題。

  「不曉得。那種歌!」

  「你出生以前流行的嘛。」

  「內容怎樣?」

  「身體土崩瓦解七零八落。」

  「為什麼用口哨吹這個?」

  我想了想,想不出所以然。興之所至而已。

  「不知道。」我說。

  我正想其他歌曲,兩人來到了下水道。說是下水道,其實不過是普普通通的粗水泥管。直徑約一米半,底部流淌著深約兩釐米的水。水以外的地方長有滑溜溜的青苔樣的東西。前方幾次傳來電車通過的聲音。聲音現在已清晰得近乎嘈雜,甚至可以窺見隱隱約約的黃色光亮。

  「下水道為什麼同地鐵相連?」我問。

  「準確說來,這不是下水道,」她說,「而是這一帶集中流進地鐵路溝的地下水。只是結果上由於滲入了生活廢水,水也就髒了。現在幾點?」

  「9點35。」我告訴她。

  女郎從裙子裡邊抽出夜鬼干擾器,按下開關,把剛才用的換掉。

  「好了,馬上就到。不過也別馬虎大意,這地鐵也是夜鬼的勢力範圍。剛才看見鞋了吧?」

  「看見了。」

  「嚇一跳?」

  「差不多。」

  我們沿著水泥管內的水流前進。膠鞋底濺起的水聲迴響在周圍,如舔舌頭的吧唧聲。與此同時,電車聲不時由遠而近由近而遠。有生以來我還是第一次對地鐵行車聲感到如此歡欣鼓舞,聽起來仿佛生命本身一樣生機勃勃吵吵嚷囔,充滿絢麗的光輝。各種各樣的人擠上車去,一邊看書看報一邊奔赴各自的崗位。我想起車中懸吊的五顏六色的廣告,以及車門上方的行車路線圖。路線圖上,銀座線總是以黃色表示。至於何以用黃色我卻不得而知,反正必是黃色無疑。所以每逢想起銀座線便想到黃色。

  到出口所花時間不多。出口處橫著鐵柵欄,已被破壞得剛好可容一人出入。混凝土被鑿個大坑,鐵條拔得一根不剩。這顯然系夜鬼所為,但這次——惟有這次——我不能不感謝它們。倘若鐵柵欄原封未動,我們便只能眼巴巴地面對外面徒呼奈何。

  圓形出口外面,可以望到信號燈和工具箱樣的四方木箱。隔在軌道與軌道之間的顏色發黑的水泥立柱,如樁子似的等距排列開去。立柱上的燈盞迷迷濛濛照著地鐵坑道。但在我眼裡,那光線卻格外耀眼炫目。由於長時間潛入無光的地下,眼睛已完全習慣了黑暗。

  「在這等一等,讓眼睛習慣光亮。」女郎說,「這種光亮,等上10分或15分就會習慣的。習慣了就往前走幾步,然後再等眼睛習慣更強的光亮。否則就會雙目失明。這時間有電車通過絕對不能看,懂了?」

  「懂了。」

  她挽住我的胳膊,讓我坐在水泥地乾燥的地方,自己也貼我身旁坐下。並像支撐身體似的雙手抓住我右臂肘略微偏上的部位。

  聽得電車聲越來越近,我們低頭朝下緊緊閉起眼睛。黃色光亮在臉皮外一晃一晃閃爍不已,俄爾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隆聲消失了。眼睛晃得湧出好幾顆大大的淚珠,我用襯衫袖口擦了一把臉頰。

  「不要緊,很快就適應的。」女郎說。她的眼睛也流出淚水,順頰而下。「再過三四列車就可以了,眼睛就習慣了,我們就可走到車站近旁。那時夜鬼即使再凶也無法靠前。而我們則可走到地面。」

  「上次也有同樣感覺。」我說。

  「在地鐵裡走來著?」

  「哪裡,不是指那個。我說的是光,光晃得眼睛流淚。」

  「誰都不例外。」

  「不儘然,跟這不是一回事。那屬￿特殊的眼睛,特殊的光。而且非常寒冷。我的眼睛和剛才同樣由於長時間習慣於黑暗而見不得光線。眼睛極其特殊。」

  「其他的能想起來?」

  「只這麼多,只能想起這麼多。」

  「定是記憶倒流。」女郎說。

  她靠在我身上,我的胳膊感覺出她乳房的豐滿。由於仍穿著濕褲子,全身已經涼透,惟獨貼她乳房的部位暖融融的。

  「這就要上地面了,你有什麼打算——去哪裡?想幹什麼?想見誰?」說著,她看了看表。「還有25小時50分鐘。」

  「回家洗澡,換衣服,也可能去一次理髮店。」我回答。

  「時間還有剩。」

  「往下的事到時候再想。」

  「我也一道去你家可好?」女郎問,「我也想洗個澡換衣服。」

  「沒關係。」

  第二列電車從青山一丁目方向開來,我們臉朝下閉起雙目。光依然閃閃炫目,但眼淚已沒那麼多了。

  「頭髮還沒長得非去理髮店不可。」女郎用手電筒照著我腦袋說,「而且你肯定適合留長髮。」

  「長髮早留膩了。」

  「反正還沒長到必須去理髮店的地步。上次什麼時候去的?」

  「不清楚。」我說。我實在記不起上次去理髮店的時間。連昨天什麼時候小便都稀裡糊塗。更何況幾周前的事,簡直同古代史無異。

  「你那裡可有適合我身體尺寸的衣服?」

  「有沒有呢?大概沒有。」

  「算了算了,總有辦法可想。」她說,「你用床?」

  「用床?」

  「就是說是否找女孩子同床。」

  「啊,這事還沒想。」我說,「恐怕不至於。」

  「那我睡在上面可以?想睡一覺再趕回祖父那裡。」

  「那倒無所謂。問題是我的房間很可能有符號士或『組織』殺來。畢竟我最近好像突然成了風雲人物,加上門又鎖不上。」

  「哪裡顧得上那麼多!」

  也許真的不顧,我想。每人顧及的對象各不相同。

  澀穀方面駛來的第三列電車從我們眼前疾駛而過。我閉目合眼在腦袋裡慢慢數點。數到14時,電車最後一節車廂掠過。眼睛已幾乎不再痛了。這樣,走上地面的第一階段總算得以完成,再也不會被夜鬼抓去吊在井裡,再也不會被那巨魚咬碎嚼爛。

  「好了!」說罷,女郎放開我的胳膊站起身,「該動身啦。」

  我點頭立起,跟在她後面邁下路軌,朝青山一丁目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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