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 上頁 下頁
七一


  「這沒什麼可大驚小怪吧。」博士說,「優秀的音樂家可以將意識轉換為旋律,畫家可以轉換成色彩和形狀,小說家則可轉換為故事,同一道理。當然,既是轉換,便算不得真正準確的模擬。不過對於把握意識的大致狀況的確便利。因為縱令再準確無比,而若看到的只是一片混沌的圖像羅列,也絕對不可能充分把握全貌。此外,由於並非要使用可視圖像達到什麼目的,也就沒必要非弄得全都毫釐不爽不可。這種視覺化終究只是作為我個人愛好進行的。」

  「愛好?」

  「過去——還是戰前——我幹過電影編輯助理。因為這個關係,這方面的作業我非常得心應手。也就算是為混沌賦予秩序的工作吧。這樣,我不用其他人員,只管獨自一頭紮在研究室裡忙個不停。估計大家都不曉得我在搞什麼名堂。我就把圖像化了的數據作為私有物偷偷帶回家中,歸為私有財產。」

  「26人的所有意識都圖像化了?」

  「是啊,基本上。而且每個都取了名稱,同時也是每個黑匣子的名稱。你的大概是『世界盡頭』。」

  「是的,是『世界盡頭』。我時常覺得莫名其妙,不知何以取這麼一個名稱。」

  「這個以後再說吧。」博士道,「反正沒有人曉得我將26個意識成功地製成了圖像。我也沒告訴任何人。我很想把這項研究在不同『組織』發生關係的地方進行下去。我已經完成了『組織』委託的項目,我所需要的人體試驗也已結束,再沒心思為別人的利益研究下去。我渴望重返隨心所欲的生活,多方面開展自己感興趣的研究。我不大屬￿潛心於單項研究那種類型,而適合平行推進幾個項目:例如那邊研究骨相學,這邊研究音響學,再加上腦醫學等。而若受雇於人,就根本無從談起。所以,我在研究告一段落之後,便向組織申請辭職,說交給我的使命已經完成,剩下的只是技術性工作,自己差不多該走了。然而他們死活不肯答應。因為我對那個項目瞭解得過多。他們擔心我可能跑到符號士那裡去,而致使目前階段的模糊計劃此為泡影。對他們來說,非友人即敵人。『組織』求我再等3個月,讓我只管在研究所裡自己喜歡什麼就研究什麼。工作一點不幹也沒關係,還付給特別獎金。告訴說在這

  3個月時間裡叫人完成嚴格保密系統,之後我即可離開。我生來喜歡自由自在,如此束縛于人自然感到極其不快,但作為事情倒也不壞。於是我決定在那裡悠然自得地生活3個月。」

  「問題是人一悠閒起來,必然節外生枝。由於時間太多,我便心生一計,想在實驗對象——也就是你——大腦中繼站裡追加一條不同的線路,即第三條思維線賂。並把我重新編排的意識核加進線路。」

  「為什麼做這種事?」

  「一來我想觀察這將給實驗對象帶來怎樣的影響,想瞭解由他人重新安排編制的意識在實驗對象身上如何發揮功能。人類歷史上還沒有這類明確的例證。二來——當然是心血來潮——我想既然『組織』允許我隨心所欲,我何不隨心所欲地對待他們,便想做幾個他們不知曉的功能。」

  「就因為這個,」我說,「你就把電氣機車線路那樣無事生非的東西塞到我腦袋裡來了?」

  「哎呀,那麼說我可就無地自容了,實在無地自容。不過你恐怕還不理解,科學家的好奇心這東西是怎麼也抑制不住的。對於那些協肋納粹的生化學者在強制收容所裡進行的無數生化實驗,我當然深惡痛絕,但內心深處也這樣想過:反正是幹,那麼為什麼不能幹得巧妙幹出成效來呢?以生化為對象的科學家所朝思暮想的,其實完全是同一內容。況且我所幹的決非危及生命的勾當,不過把兩個東西變成三個罷了,只是稍微改變一下環形流程罷了。這並不特別增加大腦負擔,無非是使用同樣的字母卡造出另一單詞而已。」

  「可是,事實上除我以外所有接受模糊運算處理的人都死了。這點你作何解釋?」

  「我也不知道,」博士說,「如你所說,26個接受模糊運算手術的計算士中,的確死了25人。死法如出一轍。晚上躺下,早上死了。」

  「那麼,我也同樣,」我說,「說不準明天就同樣一命嗚呼,對吧?」

  「情況沒那麼簡單。」博士在毛巾被裡慢慢吞吞蠕動著身體,「那25人的死時間集中在半年裡,也就是手術後一年零兩個月到一年零八個月之間。25人全部死於那一期間。而惟獨你在過了三年零三個月的今天安然無恙地繼續進行模糊運算。這樣,不能不認為只你一人具有別人所沒有的特殊素質。」

  「特殊是什麼樣意義上的特殊呢?」

  「且慢。手術之後,你可出現過某種奇異症狀?如幻聽、幻覺、神志不清等等?」

  「沒有,」我說,「幻聽幻覺都沒有。只是覺得對某種氣味十分敏感,大多像是水果味兒。」

  「這點所有人無一例外。特定水果味對中繼站是有影響的。原因不清楚,反正有影響。但作為結果,沒造成幻覺、幻聽和神志不清,是吧?」

  「是的。」我回答。

  「唔。」博士沉吟片刻,「別的呢?」

  「這倒是我最近感覺到的:有時好像逝去的記憶重新回來了。此前由於支離破碎沒怎麼注意,而近來出現的則相當清晰而且持續時間長。原因我曉得,是水聲誘發的。但不是幻覺,是地地道道的記憶,毫無疑問。」

  「不,不是的。」博士斬釘截鐵,「也許你覺得像是記憶,其實只是你本身捏造的人為的橋樑。總而言之,在你自身的主體性同我編排輸入的意識之間存在極為情有可原的誤差,而你為使自身存在正當化而力圖在這誤差之間架設橋樑。」

  「不好理解。過去一次也沒發生過,為什麼現在突然出現了呢?」

  「因為我在轉換中繼站時解放了第三條線路。」博士說,「不過還是按順序講好了。否則很難講清,你也不易明白。」

  我又掏出威士忌喝了一口。看來事情的發展比我想像的嚴重得多。

  「第一批8個人接連死去時,『組織』把我叫去,要我查明死因。老實說,作為我雖然不願意插手這樁事,但畢竟是我開發的技術,加之事關人的生死,不容我袖手旁觀。不管怎樣,我還是決定去看看情況。他們向我介紹了8人死亡的經過和腦解剖結果。如我剛才所說,8人的死法一模一樣,全都死因不明。軀體和大腦毫無損傷,都如靜靜熟睡一般咽的氣。簡直同安樂死無異。臉上也全然沒有痛苦的痕跡。」

  「死因弄不明白?」

  「弄不明白。當然推論和假定之類還是做得出的。畢竟接二連三死去的8人全是接受模糊運算手術的計算士,不可能以偶然情況視之,而必須盡力採取對策。無論如何這是科學家的義務。我的推論是這樣的——腦中設置的中繼站功能是否遲滯、燒毀或消失從而導致思維體系發生混淆和大腦功能承受不住其力量的衝擊?倘若中繼站沒有問題,那麼根本癥結是否在於解放意識核(儘管時間很短)本身?而這對於人腦是否不勝負荷?」說到這裡,博士把毛巾被一直拉到下巴,停頓一會,「這是我的推論。確鑿證據固然沒有,但根據前後情況再三斟酌,死因或是二者之一,或二者都是。我覺得這樣推測是最為穩妥的。」

  「做腦解剖也沒搞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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