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 上頁 下頁
七二


  「腦這東西不同於電烤爐,又有別於洗農機,看不見接線和開關,改變的只是肉眼看不見的放電流程。所以入死之後,不可能取出中繼站來檢查。活腦出現異常可以判明,對死腦則徒呼奈何。當然,若有損壞或膿腫,自然一目了然,但無此症狀,完好無缺,十全十美。」

  「於是,我們把活著的10名實驗對象叫進研究室,複查一遍。取出腦波,轉換思維體系,確認中繼站運轉是否順利。並詳細進行了面談,詢間身體有無異常,有無幻覺幻聽,然而沒發現任何堪稱問題的問題。身體全都健康,模糊運算作業也一帆風順。這樣,我們估計死的人可能大腦有某種先天性缺陷,不適合從事模糊運算。至於何種缺陷尚不明了,但可以在研究過程中逐步澄清,趕在施行第二代模糊手術之前解決即可。」

  「但終歸還是失算了。因為此後一個月又死了5人,其中8人還是我們徹底複查過的實驗對象。複查也認為毫無問題的人為時不久也那般輕易地死了。這對我們實在是沉重打擊。26人中,已有一半莫名其妙地死去。如此下去,適合不適合倒是次要的,主要將帶來一個根本性問題,亦即將兩套思維體系交相轉換使用這點對於大腦原本就是不可能的。據此,我向『組織』提議凍結這個項目。就是說將中繼站從依然存活的人的腦中取出,中止模糊運算作業。若不然,說不定全軍覆沒。但『組織』說此事辦不到,拒絕我的提案。」

  「為什麼?」

  「他們說,模糊系統運行得極有成效,事實上已無法就此刹住而將整個系統重歸於零。若果真如此,『組織』機能勢必癱瘓。況且又不是說肯定全體死光,如果有人活下來,不妨將其作為有說服力的標本進行下一步研究。於是我退下來了。」

  「而且只我一個逃生。」

  「是這樣的吧。」

  我把後腦殼貼在岩壁,悵悵地望著洞頂,用手心摩挲著臉頰茁壯的鬍鬚。我記不准上次是什麼時候刮的須。想必我的面目十分怕人。

  「那我為什麼沒死?」

  「終歸是一種假設,」博士說,「假設又加假設。不過,依我的直感,還不至於不著邊際。具體說來是這樣:你原本就是將數套思維體系區分使用的,當然是無意識的,是在自己都不知不覺之間將自身的主體性一分為二。用我前面那個比喻來說,就是右邊褲袋的表和左邊褲袋的表。你本來就有中繼站,因而已經具有精神上的免疫力。這是我作的假設。」

  「可有什麼根據?」

  「有的。還是在兩三個月以前,我把已製成圖像的26人的黑匣子即思維體系重新——看了一遍,有一點引起我的注意。就是你那部分最為完整,沒有破綻,脈絡清晰。一句話,完美無缺。幾乎可以改編成小說或電影。但其他25人則不是這樣。繞統紊亂不堪,渾濁不清,一盤散沙,無論怎麼修改編排都不成條理,難以收拾,就像拼接夢境。而你的卻截然相反,不可同日而語,好比拿專業畫家的畫比幼兒習作。」

  「為什麼會這樣呢?我就此想了根多,結論只有一個:你是用自己的手歸納整理過的。所以才以如此井井有條的結構存在于圖像集成之中。再打個比方,就好像你親自下到自己意識底層的圖像工廠親手製作圖像,而且是在不知不覺之間。」

  「難以置信,」我說,「何以發生這種情況呢?」

  「有各種各樣的因素,」博士答道,「兒時體驗、家庭環境、自我的過於客體化、犯罪感……尤其要指出的是你性格上有過於自我封閉的傾向。不是嗎?」

  「或許。」我說,「這到底將會怎樣呢?假如我真是這樣的話。」

  「無可力致。如果順利,你也許就這樣長命百歲。」博士說,「但現實生活中是不可能一切順利的。對吧?你的處境是:無論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你已經成為左右這場荒唐的情報戰趨勢的關鍵。『組織』恐怕不久就要以你為典型開發第二項目。你將被徹底解折,用各種方式攪拌不已。具體如何我已不得而知。但不管怎樣,你肯定要遭遇種種倒黴之事。我是不甚瞭解社會,但這點還是看得出來的。作為我也很想拉你一把來著。」

  「得得。」我說,「你再不參加那個研究項目了嗎?」

  「我再三說過,我是不喜歡為別人一點點耗費自己的學問的,更不想參與將來不知犧牲多少人的研究項目。我也有許多地方需要反省。正因為這些瑣事弄得我心煩意亂,才把研究室設在避開世人的地下。『組織』倒也罷了,符號士們居然也在打我的主意。總之我這人不大喜歡大的組織。組織考慮的只是自身利益。」

  「那你為什麼在我身上搞小動作?說謊把我叫來,故意讓我計算?」

  「因為我想趕在『組織』和符號士把你抓去胡亂糟蹋之前來驗證我的假設。這點一旦弄清,你也不必被折騰得一塌糊塗。我給你的計算數據之中,含有轉換為第三思維系統所需的暗號。就是說,你在轉換成第二思維系統之後換了一個點,而用第三思維系統進行了計算。」

  「所謂第三思維系統,就是你在經過圖像化的基礎上重新編排的系統?」

  「完全正確。」博士點頭道。

  「可是這何以證明你的假設呢?」

  「誤差問題。」博士說,「你是無意間——把握自己的意識核的。所以在使用第二思維系統階段沒有任何問題。但第三線路是我重新編排的,二者之間自然存在誤差。而這種誤差應該給你造成某種反應。作為我,就是想計測一下你對誤差的反應。根據計測結果,應當可以進一步具體推測出封存於你意識底部那個東西的強度、性質及其成因。」

  「應當?」

  「是的,是應當。可惜眼下一切都落空了。符號士們和夜鬼沆瀣一氣,把我的研究室破壞得面目全非。所有資料都被洗劫一空。那夥渾蛋撤離後我回去看過一次,重要資料一點也沒剩下,誤差計測已根本無從談起。就連製成圖像的黑匣子也被帶走了。」

  「這點與世界完蛋有什麼關係呢?」

  「準確地說,並非現存的這個世界完蛋,而是世界在人們心中完蛋。」

  「不明白。」我說。

  「一句話,那就是你的意識核。是你意識所描繪的世界歸於終結。至於你的意識底層何以藏有這種東西我不清楚,反正是世界在你的意識中走到盡頭。反過來說,你的意識是在世界盡頭中生存的。那一世界裡缺少這個現存世界中應有的大部分東西。那裡沒有時間沒有空間沒有生死,沒有正確含義上的價值觀和自我,而由獸們來控制人的自我。」

  「獸?」

  「獨角獸。」博士說,「那座鎮子有獨角獸。」

  「莫非獨角獸同你給我的頭骨有某種關係?」

  「那是我複製的,惟妙惟肖吧?依照你的意識圖像製作的,費了好大的勁。倒也沒什麼特殊用意,不過出於對骨相學的興趣罷了。送給你。」

  「請停一下,」我說,「自己意識深處存在那樣一個世界這點我基本明白了。你以更顯而易見的形式將其編排出來,作為第三線路植入我的腦中。之後送進暗號,將我的意識注入這條線路,使之模糊起來。至此沒有失誤吧?」

  「沒有。」

  「隨著模糊作業的完成,第三線路自動關閉,我的意識返回原來的第一線路。」

  「不對。」說著,博士哢哢搔了幾把脖後,「若是那樣事情自然簡單,但並非那樣。第三線路不具有自動關閉功能。」

  「那麼說,我的第三線路一直開放著?」

  「可以這樣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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