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 上頁 下頁
七〇


  「言之有理。」博士深深點了下頭,「另一個問題是人們的深層心理總是處於遞變之中。打個比方,就像每天都出修訂版的百科全書。為了使人們的思維體系穩定下來,就需要將這兩個故障清除掉。」

  「故障?」我問,「什麼地方算是故障?難道不是人們極為理所當然的行為嗎?」

  「這個嘛,」博士安撫似的說,「深究起來,涉及到神學上的問題,也就是所謂決定論吧。就是說人的行為這東西是由神早已決定了的,還是徹頭徹尾屬￿自發的。進入近代以後,科學當然是以人類的生理性思維結構為重點發展過來的。但若問何謂自發性,誰都無法提供圓滿回答。因為任何人都未把握我們體內圖像工廠的秘密。弗洛伊德和榮格倒是發表過各種各樣的推論,但其發明的終究不過是能夠對此加以表述的術語而已。方便固然方便,卻未能確立人類的思維結構。依我看來,無非在心理科學外面塗上一層繁瑣哲學的油彩罷了。」

  說到這裡,博士又呵呵呵笑了一通。我和女郎靜等他笑完。

  「相對說來,我的思維方式富有現實性。」博士繼續道,「借用一句古語,屬￿神的歸神,屬￿卡埃薩的歸卡埃薩。所謂形而上學,歸根結底不外乎關於符號的家常閒話。在熱衷於這玩藝之前,需要在有限的場所完成的事項簡直堆積如山。例如黑匣子問題。僅僅把黑匣子作為黑匣子而不去管它誠然可以,直接利用黑匣子的性能也未嘗不可,可是……」說著,博士豎起一個指頭,「可是,必須解決剛才說的兩個問題。一個是表層行為這一檔次中的偶然性,另一個是黑匣子伴隨新體驗的增加所出現的變化。而解決這兩個問題絕非輕而易舉。為什麼呢?因為正如你剛才所說——就人而言,這是理所當然的行為。只要生命不息,人就要經歷某種體驗,這種體驗就要分秒不停地積蓄於體內。喝令停止是徒勞的,如同令人死掉一樣。」

  「這樣,我就產生了一個設想:在一瞬間把人當時的黑匣子固定下來如何。如果其後出現變化,只管聽之任之,不必理人。只是固定黑匣子時要固定得完整無缺,以便呼叫時可以毫不走樣地呼叫出來,類似瞬間冷凍。」

  「等等,」我說,「同一個人具有兩種不同的思維體系是吧?」

  「正是正是,」老人道,「誠哉斯言。你理解得很快,我沒有看錯。恰恰如你所說。思維體系A是恒定不變的。另一方面,則是A『、A」、A』「不斷變化著的。這就像右邊褲袋裡裝停止不走的表,左邊褲袋裡裝走動的表。可以根據需要隨便取出哪一隻。這樣,一個問題就解決了。

  「用同一原理來解決另一問題也是可能的。就是說,把原始思維體系A表層上的選擇性去掉即可。明白吧?」

  我說不明白。

  「一言以蔽之,就是像牙醫削琺瑯質那樣削掉表層而只留下具有必然性的中心要素即意識核。這樣一來,便不至於產生足以稱為誤差的誤差。進而將削掉表層的思維體系冷凍起來投入水井,撲通一聲。這就是模糊運算方式的原型。我在加入『組織』之前建立的理論大致就是這麼一種東西。」

  「就是說要做腦手術?」

  「腦手術是需要的。」博士道,「若研究再推進一步,做腦手術的必要性也可能逐漸失去,而用類似某種催眠術樣的方法通過外部操作製造出同樣狀態。但在目前階段還做不到這一步,只能給腦以電刺激。即人為地改變腦的環狀流程。這並沒有什麼稀罕,不過是多少運用一點現在仍對精神性癲癇患者施行的定位腦手術而已,以便將腦的扭曲變態所產生的放電一舉消滅。……專業性部分省略掉可以吧?」

  「可以。」我說,「只說要點即可。」

  「總之就是設置腦波流程的中繼站,也算是分流點吧。在其旁邊埋入電極和小型電池,並用特定信號來哢哧哢哧轉換中繼站。」

  「那麼說,我的腦袋裡也已埋入電池和電極了?」

  「當然。」

  「乖乖!」

  「不不,它既沒你想得那麼可怕又沒什麼特殊。大小也只有小豆粒那個程度,體內帶著這麼大點的東西走來走去的人世上多的是。此外有一點必須說明的是:原始思維體系即停止不走的那只表的線路是盲線。一旦進入盲線,你就再不能認識自己思維的所有流程。就是說,那時間裡你根本不曉得你在想什麼做什麼。如果不是這樣,就怕你自行改變思維體系。」

  「另外還有已削掉表層的純粹意識核的照射問題吧?手術後從你的一個助手那裡聽說來著,說那種照射有可能給人腦以強烈影響。」

  「是的,是有這個問題。不過並非在這點上已經有了明確見解。當時還僅僅是個推論。就是說沒有試過,只是估計有此可能。」

  「剛才你提到過人體實驗,坦率地說,這種實驗我們已做過不止一例。因為不能一開始就讓你這個身為寶貴人材的計算士遭遇不測。『組織』找來10個合適人選,我們對他們施行了手術,看了結果。」

  「什麼樣的人?」

  「這個我們無可奉告。反正是身強力壯的健康男性。條件是沒有精神病史,智商在120以上。至於是如何將這些人帶來的,我們並不瞭解。實驗結果還說得過去。10人之中有7人中繼站運轉良好。其餘3人則全然無動於衷,思維體系或為單一的或相互混合。好在7人沒出差錯。」

  「混合的人怎麼了?」

  「當然使之復原了,害處是沒有的,剩下的7人在繼續訓練過程中幾個問題點明顯暴露出來。一是技術問題,二是被實驗者本身的問題。首先是中繼站的轉換呼號容易混淆。最初我們用任意的5位數編排呼號。但不知為什麼,有幾個人竟因天然葡萄汁的氣味而致使中繼站自動發生轉換。這是午餐供應葡萄汁時看出來的。」

  胖女郎在旁邊哧哧作笑,對我則不是一笑了之的事,拿我來說,在接受模糊處理之後,也有時對各種氣味敏感得不行。例如一聞到她那帶香瓜味的科隆香水味兒,腦袋裡就好像聽到什麼聲音了似的。倘若每次嗅到什麼思路都發生轉換,那可不是兒戲。

  「這個問題,通過將特殊聲波夾入數字之間的辦法獲得了解決。這其實很像某種嗅覺因呼號而做出的反應。另一點是這樣一個事實:有的人即使在中繼站發生轉換的情況下,其原始思維體系也不能很好地運轉。經詳細察看,結果發現是被實驗者本人的恩維體系存在問題。因為被實驗者的意識核本身在質上不穩定而且稀薄。儘管身體健康智力正常,但精神主體性尚未確立。也有相反的例子:自控能力不足。主體性固然綽綽有餘,但若不做出有條理的安排,也是不能加以利用的。總之,並非任何人只要接受手術就能勝任模糊運算,也還是有適應不適應這個問題。這點毋庸置疑。」

  「如此一來二去,最後只剩下3個人。這3個人可以按照指定呼號準確無誤地進行轉換,從而可以使用凍結的原始思維體系卓有成效地穩定地發揮功能。一個月時間裡在他們身上一再實驗,獲得了成功的信號。」

  「再往下我們就接受了模糊運算處理?」

  「不錯。通過反復考試和面談,我們從將近500名計算士中錄取了26個人。26人都具有堅定的精神主體性,身體健康,沒有精神病史,可以控制自己的行動和情緒。這是一項非常麻煩的作業。因為有的部分光通過考試和面談是無法澄清的。隨即,『組織』分別彙編出了這26人的詳細資料:童年情況、學習成績、家庭、性生活、飲酒量……總之無所不包。就是說你們像剛出生的嬰兒那樣被整個洗了一遍。所以我對你了如指掌。」

  「有一點我不明白。」我說,「據我聽到的情況,我們的意識核即黑匣子是保存在『組織』的圖書館裡。這是怎麼實現的呢?」

  「我們將你們的思維體系無一遺漏地掃描下來,進行模擬試驗,將其結果作為主要備用品加以保存。因為若不這樣處理,一旦你們身上發生意外就將全然動彈不得。可以說類似一種保險。」

  「模擬試驗結果可是完整的?」

  「啊,當然不至於完整,因為只有有效地去掉表層部分才容易模擬。不過功能上還是近乎完整的。說得詳細點,模擬結果是由三種平面坐標和全息攝影構成的。以往的電子計算機當然不能勝任,而當今新的計算機由於其本身含有相當程度的圖像工廠式機能,因此可以適應意識的複雜構造。一句話,問題在於影像的固定性。這點說起來囉嗦,免了吧。最淺顯地說來,掃描方法是這樣的:首先將你意識的幾種放電方式輸入電腦。放電方式此一時彼一時存在微妙差異。因為要調整掃描線中的末端,編排光束中的掃描線。編排過程中,既有計測上無意義的,又有有意義的。這點由電腦判斷。無意義的剔除,有意義的作為基本方式編排進去。這要以百萬次為單位不知重複多少次,如同一張張疊放塑料紙。在確認任何一張都不再裡出外進之後,將其方式作為黑匣子保存下來。」

  「再現大腦不成?」

  「不,不是。大腦是絕對再現不出來的。我們從事的不過是把你的意識系統用影像固定住,而且是在一定的時間性範圍內。對於時間性和大腦功能的靈活性,我們是完全無可奈何的。但我做的並不止於此。我還在黑匣子圖像化上面取得了成功。」說著,博士交替看了看我和胖孫女的臉。「意識核的圖像化。這點迄今為止尚無任何人染指。因為不可能,但我使之成為可能。你猜我如何進行的?」

  「猜不出。」

  「讓實驗對象看某種物體,分析由視覺產生的腦電反應,再轉換為數字,進而轉換成點。起始浮現的圖形極為粗糙。經過反復修整和具體補充,才將實驗對象所目睹的圖像顯現在電腦熒屏上。實際作業可沒有嘴說這麼輕鬆,不知花了多少時間和精力。簡單說來則是這樣。如此反來複去,電腦終於吃透了程序,將電腦反應自動繪成圖像。電腦這玩藝實在可愛得很。只要我這裡發令不止,它就工作不息。」

  「其次,要把黑匣子輸人業已吃透程序的電腦之中。這麼著,意識該的狀況便被奇跡般地製成圖像。誠然,圖像還極其支離破碎,混沌不堪。而這樣是毫無意義可言的。因此需要編輯,對了,正如電影剪輯那樣。剪貼圖像集成,有的去掉,有的進行各種組合,使之成為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

  「故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