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 上頁 下頁
六九


  「首先我恐怕必須向你道歉。」博士道,「雖說是為了研究,但畢竟欺騙了你利用了你,把你逼得走投無賂。對此我正在深刻反省。不光是口頭,我從內心覺得對你不起。不過話說回來,我所進行的研究,可以說是相當重要相當可貴的,幾乎無與倫比的。這點無論如何得請你理解。科學家這種人,在知識寶藏面前眼睛是看不到其他東西的。也惟其如此,科學才得以取得不間斷的進步。說得極端些,科學這東西正因為有其純粹性才獲得繁殖。……呃,可讀過柏拉圖?」

  「幾乎沒有。」我說,「不過還是請你抓住要點。關於科研目的的純粹性已經完全明白了。」

  「抱歉抱歉,我只是想說科學純粹性這東西有時往往損傷很多人。這和所有純粹的自然現象都在某種情況下給人們造成損害是一樣的:火山噴發掩埋居民點,洪水把人們沖走,地震毀掉地面的一切。但如果說這類自然現象一律有害的話……」

  「爺爺,」胖孫女從旁插嘴了,「能不能說得快點?要不然來不及的。」

  「對對,說得對,」博士拉過孫女的手,啪啪拍了幾下,「可是,啊——從哪裡說好呢?我很不善於按縱向順序把握事態,不知該說什麼如何說。」

  「你不是給我數據讓我進行模糊運算了麼?這裡有什麼名堂?」

  「說明這點要追溯到三年前。」

  「請追溯好了。」

  「當時我在『組織』的研究所工作來著。不是正式研究員,也就類似個體別動隊吧。我手下有四五名人員,有堂而皇之的設備,錢也隨便使用。我對錢無所謂,性格上也不願意受制於人。但『組織』提供用於研究的豐富實驗材料卻是得天獨厚的。而更有魅力的,是能夠將研究成果付諸實踐。

  「那時『組織』的處境相當危急。具體地說,他們為保護情報所編排的各種數據保密系統,可以說已被符號士們破譯殆盡。『組織』如果將方法複雜化,符號士便用更複雜的手段破譯,如此反復不止。這簡直同爭建高牆無異,一家建了高牆,另一家就鬥氣建得更高。幾個回合之後,牆便由於建得過高而失去實用性。然而哪一家又都不肯罷手,因為一罷手就等於失敗。一旦失敗,勢必失去其存在的價值。於是,『組織』決定依據全新的原理來開發無法破譯的數據保密方式。我便是作為這一開發項目的負責人而應聘的。

  「他們選我是非常英明之舉。因為,當時——當然現在也是如此——我在大腦生理學領域是最有能力最有幹勁的科學家。我沒有幹發表學術論文或在學術會議上作報告那樣的傻事,所以在學會裡始終不引人注意。但在大腦知識的深度上任何人都無可與我匹敵。『組織』知道這一點。正因如此才把我作為合適人選聘去。他們希望搞出一種完全不同的構想。不是將既成方式複雜化或改頭換面,而是從根本上改弦易轍。而這種作業,那些在大學研究室裡從早到晚埋頭寫無聊論文或計算工資的學者是無能為力的。真正具有獨創性的科學家必須是自由人。」

  「可你是由於加入『組織』而放棄自由人立場的吧?」我問。

  「不錯,是那樣的,」博士道,「你說得不錯。對此我也在以我的方式反省。不後悔,而是反省。並非自我辯解——我急欲得到能夠將自己的理論付諸實踐的場所。那時我頭腦中便已形成一整套嚴密的理論,只是苦於無法實際驗證。這也是大腦生理學研究方面的困難所在,不可能像其他生理學研究那樣用動物進行實驗。這是因為,猴腦不具備對人深層心理和記憶做出反應的複雜功能。」

  「所以你,」我說,「就拿我們做人體實驗對吧?」

  「喂喂,別急於下結論,先讓我簡單闡述一下我的理論。暗號上有個一般性理論,即『沒有不能破譯的暗號』。這固然不錯,為什麼呢,因為暗號這東西是基於某種原則才成立的。而原則這東西無論多麼複雜和精細,歸根結底精神上都有一個共通點,即能為大多數人所掌握。所以,只要掌握了這個原則,暗號就不難破譯。暗號中信賴度最高的,是書對書系統,即互發暗號的兩個人具有同一版的同一本書,以頁數和行數決定單詞的系統。但即使這一系統,只要找到書也就算壽終正寢。這就首先要求時刻把那本書留在手頭。可是這樣危險太大。

  「於是我這樣想:萬無一失的暗號只有一個,那就是要用任何人都無法掌握的系統進行保密。也就是要通過萬無一失的黑匣子來保存情報,又反過來把經過處埋的東西通過同樣的黑匣子加以保存。對黑匣子裡的內容和原理,甚至本人都蒙在鼓裡。可以使用,卻不知其為何物。因為本人都不明白,所以他人便不可能憑藉暴力竊取情報。如何,萬無一失吧?」

  「你是說那黑匣子就是人的深層心理?」

  「是的,正是。再讓我解釋一下。是這樣的:每一個人都是依照各所不同的原理行動的,不存在任何相同的人。總之這是ldentity的問題。何謂ldentity?就是每一個人由於過去積累的體驗和記憶造成的思維體系的主體性。簡言之,稱為心也未嘗不可,每個人的心千差萬別。然而人們不能把握自已的大部分思維體系。我如此,你也不例外。我們所把握的——或者說以為把握的——部分不過是其整體的十五分之一到十分之一罷了,連冰山一角都稱不上。譬如我問你一個簡單問題:「你是勇敢的,還是怯懦的?」

  「不知道,」我老實回答,「有時候可以勇敢,有時候則是怯懦的,無法一言定論。」

  「所謂思維體系恰恰是這麼一種東西,無法一言定論。根據不同情況和對象,你可以在一瞬間差不多自然而然地在勇敢和怯懦之間選定一個點。這種縝密的程序早已在你身上形成。可是你幾乎不瞭解程序的具體區劃和內容,也沒有必要瞭解。即使不瞭解,作為你本身也可以照常使之運轉。這跟黑匣子完全是同一道理。就是說,我們頭腦中埋藏著一個猶如人跡未至的巨大的圖像墓場般的所在。應該說,除去宇宙,那裡是人類最後一塊未知的大地。

  「不不,圖像墓場這一說法並不貼切。那裡並非死去記憶的堆放場。準確說來,稱為圖像工廠倒也許接近。因為無數記憶和認識的斷片在那篩選,篩選出的斷片在那裡被錯綜複雜地組合起來製成線,又將線錯綜複雜地組合為線束,由線束構成體系。這正是一家『工廠』,從事生產的工廠。廠長當然是你,遺憾的是你不能去那裡訪問。就像神秘之國艾麗絲,要進入必須有一種特殊的藥才行。路易斯·卡勞爾的這個故事實在編得精彩。」

  「也就是說,我們的行動方式是由圖像工廠發出的指令來決定的了?」

  「完全正確。」老人道,「換言之……」

  「請等等,」我打斷老人的話,「讓我提個問題。」

  「請請。」

  「大致意思我是明白了。但不能把行動方式擴展到屬￿表層的日常性行業的決定上面去。例如早晨起床是吃麵包喝牛奶還是喝咖啡喝紅茶,豈不是興之所至的瑣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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