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 上頁 下頁
六三


  「嗯,想必。祖父說,人肉由它們自己食用,僅僅把腦袋作為犧牲品的象徵割下來獻給魚和螞蝗。至少這裡成為聖域之後,再也沒有誰進來過。」

  我們穿過了幾個地洞,鞋底碾碎的滑溜溜的螞蝗估計有幾萬條之多。我也罷女郎也罷有好幾次險些失足,每次我們都撐住對方的身體,勉強躲過災難。

  噓噓噓那種討厭的空氣聲似乎是從黑洞底部湧出來的。它擾如夜間的樹從洞底伸出觸手,把我們團團圍在中間,側耳傾聽,確乎是噓噓噓之聲,就像被砍去頭顱的一大群人用全方位開放的喉嚨鳴冤叫屈。

  「水快到了。」她說,「螞蝗僅僅是先兆。螞蝗消失後,接踵而來的就是水。所有的洞穴馬上有水噴出,這一帶全成沼澤。螞蝗曉得這點,所以不再出動。無論如何得在水來之前趕到祭壇。」

  「你這不是知道底細嗎?」我說,「幹嗎不一開始就告訴我?」

  「說老實話,我也不很清楚。水並非每天都噴,一個月才噴一兩回,沒想到今天偏巧趕上。」

  「禍不單行啊!」我把這句從一清早便縈繞我腦際的話說出口來。

  我們小心翼翼地從地洞邊緣之間繼續前進。但無論怎麼走也走不出地洞群,一直連到地的盡頭也未可知。鞋底沾足了死螞蝗,以致幾乎失去腳板落地的感觸。如此每邁一步都繃緊神經,腦袋便不由暈乎起來。身體的乎衡也漸漸難以保持。雖說肉體功能在千鈞一髮的緊急關頭往往有超常發揮,但精神的集中力卻比本人預想的有限得多。無論情況如何刻不容緩,而若同樣情況持續個沒完沒了,集中力也必然開始下降。時間拖得越久,應付危機的具體判斷力和對死的想像力越是遲鈍,意識中出現明顯的空白。

  「快了快了,」女郎招呼道,「很快就到安全地帶。」

  我已懶得開口,默默點了下頭。點罷頭,才發覺在黑暗中點頭毫無意義。

  「聽清楚了?不要緊?」

  「不要緊。只是有點噁心。」

  噁心已開始好久了。地面蠢蠢欲動的螞蝗,它們釋放的奇臭,及其黏糊糊的體液,令人恐怖的空氣聲,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身體的疲勞和對睡眠的渴望——凡此種種結成一體,如鐵環一般勒緊我的胃,致使臭得叫人作嘔的胃液一直湧到舌根。神經集中力似乎正在接近極限。我覺得好像在彈一架只有三個音階且五年都未調音的鋼琴。我到底還要在這黑暗中走幾個小時呢?外面的世界現在是幾點呢?天空已泛白了麼?晨報巳開始派發了嗎?

  就連看一眼手錶都不可能。光是用電筒照著地面一點點挪動雙腳都已搞得我無暇別顧。我很想看到漸次泛白的黎明時分的天宇,想喝熱氣蒸騰的牛奶,想聞早晨樹木的清香,想翻晨報的版面。黑暗螞蝗地洞早已使我忍無可忍。我體內一切器官所有細胞都在追求光明,都想看並非什麼電筒光的真正光亮,哪怕再微乎其微也好,再支離破碎也好。

  一想到光,我的胃便像被什麼抓一把似的收縮起來,口中充滿討厭的臭味,臭得就像腐爛變質的意大利式蒜味香腸。

  「走出這裡讓你吐個夠,再忍耐一會。」女郎說著,用力抓緊我的臂肘。

  「不吐。」我呻吟似的說道。

  「相信我,」她說,「一切都會過去的。或許真的是禍不單行,但終歸要過去的,不會長此以往。」

  「相信。」我回答。

  然而地洞仍綿延不斷,甚至覺得始終在原地兜圈子。我再次想起剛剛印出的晨報。晨報十分之新,墨蹟幾乎可以印在指肚上。中縫有廣告,極厚。晨報無所不登,囊括地球上生命體的所有活動。從首相起床時間、股票行情、全家自殺到夜宵的製作方法、裙子的長度、唱片評論、不動產廣告,應有盡有。

  問題是我沒有訂報。大約3年前就戒掉了讀報習慣。至於何以不再讀報,自己都說不出所以然,反正是不再讀了。大概因為我的生活涉及的範圍同新聞報導和電視節目毫不相干吧。我同社會的聯繫僅限於將所給的數據在頭腦中揉搓轉換成其他形式之時。其餘時間只管一個人看過時的小說,用錄像機看往日的好萊塢電影,喝啤酒喝威士忌打發時光。因此用不著看什麼報紙雜誌。

  但是,在這失去光亮的莫名其妙的黑暗中,在無數地洞無數螞蝗的包圍之下,我卻如饑似渴地想看報。我要坐在有陽光的地方,像貓舔奶碗那樣一字不漏池把報紙上下看遍左右看遍。然後把世人在陽光下開展的各種生之片斷吸入體內,滋潤每一個細胞。

  「祭壇出現了!」她說。

  我剛想抬起眼睛,不料腳下一滑,沒能揚起臉來。管它祭壇是何顏色呈何形狀,反正要走到跟前才能計議。我最後動員起注意力,亦步亦趨地朝前移步。

  「還有10來米。」女郎說。

  就在她說這句話之時,地穴深處傳出的空氣噓噓之聲即告消失。消失得甚是唐突甚是不自然,簡直就像地底下有人掄起鋒利的大刀一舉斬斷聲源。沒有任何前兆,亦無半點餘韻,這從地底湧出又久久壓在地面的刺耳的空氣聲轉瞬間盡皆消失。與其說是消失,莫如說仿佛含有這聲音的空間本身整個歸於毀滅。由於消失得過於始料未及,刹那間我的身體也險些失去平衡滑倒。

  沉寂——幾乎使耳朵變痛的沉寂籠罩了四周。漆黑中突然出現的沉寂比任何不快而可怕的聲音都不吉利。在聲音面前——無論什麼聲音——我們都可以保持相對的立場。然而沉寂是零,是無。它包圍我們但它並不存在,找的耳中產生類似氣壓改變時那種若有若無的壓迫感。耳部筋肉無法很好地適應突如其來的變化,從而力圖提高功效,在沉默中捕捉某種信號。

  可是這沉默是不折不扣的沉默。聲音消失後再未出現。我和她都保持原來姿勢,在沉默中側耳傾聽。為了緩解耳朵的壓迫感,我咽了口唾液。但無甚效果,只在耳內發出類似唱針碰在唱盤邊角時那不自然誇大的聲響。

  「水退了不成?」我試著問。

  「往下才噴水。」女郎說,「剛才的空氣聲是彎彎曲曲的水道裡的空氣被水壓排擠出去的聲音。全部排光之後,就再沒有東西能阻止水流了。」

  女郎拉起我的手,穿過最後幾個洞穴。也許是精神作用,覺得石板上蠕動的螞蝗好像略少了一些。穿過五六個洞穴,我們再度來到空曠的平地。這裡沒有洞穴沒有螞蝗,螞蝗看來也逃到與我們相反的方向去了。我總算脫離了險象環生的地帶。縱令在這裡溺水而死,也比掉進螞蝗洞裡喪命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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