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 上頁 下頁
六四


  我幾乎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把貼在脖子上的螞蝗扯掉。女郎一把抓住我的手制止。

  「別管那個,先上塔,免得淹死。」說著,抓著我的手腕急步前行。」五六條螞蝗死不了人,再說強拉硬扯會把皮膚也扯掉的。不曉得?」

  「不曉得。」我說。我就像航標燈底下的沉砣一樣又暗又笨。

  走了二三十步,女郎把我拉住,用手裡的大號電筒照出聳立在我們眼前的巨大的「塔」。「塔」呈光禿禿的圓筒形,筆直朝頭頂黑暗伸去,恰好一座燈塔,從基座往上漸次變細。我不知道實際上有多高。因為它過於龐大,無法用電筒上下照遍而把握其整個構造,況且我們也沒有足夠的時間。女郎只往塔身刷地一晃,隨即不聲不響地跑到跟前,沿著塔側階梯向上爬去。我當然也趕忙尾隨而上。

  從稍遠的地方用不很亮的光束照著看去,這「塔」很像一座人們花費漫長歲月和歎為觀止的技巧構築成的精緻而宏偉的紀念碑。然而近前用手一摸,原來不過是凹凸不平形狀怪異的巨石,是自然侵蝕作用的偶然產物。

  夜鬼們在這巨石周身鑿出的螺絲山狀的螺旋階梯。作為階梯未免過於粗糙馬虎,不整齊不規則,寬窄勉強能放下一隻腳,且不時缺少一階。缺的部分可以借助附近凸起的石棱放腳。但由於我們不得不用雙手抓住石塊來支撐身體以防止跌落,因此沒有亦法用電筒光一一確認下一個石階,抬起的腳有好幾次懸在半空,險些跌落。在黑暗中洞察一切的夜鬼倒也罷了,對我們則是傷透腦筋的不便之物。兩人緊貼石壁,活像蜥蜴一步一挪,不敢有半點疏忽。

  登至36級——我已染上了數階梯的毛病——腳下黑暗中響聲驟起,仿佛有人將一枚巨大的烤牛肉狠狠摔在平壁一般,聲音扁乎而似帶潮氣,井且蘊含著不由分說的強烈意志。隨後便是一瞬間的沉默,如同正欲下落的鼓棰突然止住而有意留下的一拍間歇。這是分外令人厭惡的靜寂的間歇。我雙手死死抓住石棱,緊貼石壁,等待意外的發生。

  隨即發生的是地地道道的水聲,是水從我們穿過的無數洞穴中一齊噴出的聲音。水量非比尋常。我想起上小學時從新聞記錄片中看到的水庫開閘慶典的場面。一個知事模樣頭戴安全帽的人一按電鈕,閘門打開,粗大的水柱伴隨著水煙和轟隆聲鼓湧而出,直沖霄漢。那還是電影院上映新聞片和動畫片時代的事。我一邊看紀實鏡頭,一邊想像假如自己由於某種緣故而置身於如此翻江倒海般的水庫下面該落得何種下場,幼小的心靈於是不寒而慄。但在其後四分之一世紀裡,實際上自己從來也未設想過萬一身陷此境的情景。小孩子總是習慣性地以為有一種神聖的力量最終將自己從世間可能發生的幾乎所有種類的災難中解救出來。至少我在兒童時代是如此。

  「水到底要上到什麼程度呢?」我問上面距我兩三步遠的女郎。

  「相當程度。」她簡短地回答,「如果你想活命,只能再往上一點。水總不至於上到頂端。我知道的只這麼多。」

  「到頂還有多少階?」

  「相當不少。」她答道。答得巧妙,可以訴諸想像力。

  我們以盡可能快的速度沿著螺旋「塔」攀登。據水聲判斷,兩人身體緊貼著的這個「塔」大概矗立於空曠平地的正中央,周圍則是黑壓壓的螞蝗洞穴。果真如此,我們便是在這恰好建在無數巨型噴水孔中間的裝飾性立柱上一步步爬向頂端。若女郎說得不錯,那麼這廣場般空蕩蕩的空間勢必水積如沼,惟有這「塔」作為孤島在水中露出上半端或頂端。

  女郎身上斜挎的電筒在她腰間不規則地搖擺著,光束在黑暗中畫出零亂的圓形。我則以這光亮為目標攀援不止。途中已數不清爬了多少階,不過也就在150至200階之間。最初猛然撞擊腳下石壁而厲聲呼嘯著從空中摔下的水流,不久轉而發出落入水潭般的聲響,繼之變咕嘟咕嘟沉悶的聲音,似被封上了蓋子。水位穩步上升。看不見腳下,不曉得水面到達的位置。但我覺得即使冷冰冰的水馬上沖刷腳腕也不足為奇。

  所有一切都像是心情不快時做的一場噩夢,有什麼朝我追來,而雙腿卻不能驅動自如,追擊者迅速逼近身後,伸出滑溜溜的手要抓住我的腳腕,縱使作為夢也是令人絕望的夢,而若是活生生的現實,自然更為嚴重。我不再理會什麼階梯,只管雙手緊抓石棱,將身體懸空向上提去。

  驀然心生一計:如果等水漲上來借水勢遊上頂端如何?這樣既不費力,又無跌落之虞。

  如此在腦袋裡估算半天,作為一條獨創之計,似乎並無不好。

  但告知女郎時,她當即斷言行不通。

  「水面下水流很強,又卷著漩渦,一旦被捲進去還哪裡談得上什麼游泳,浮都浮不起來。就算碰巧浮上來,如此黑漆漆的,哪裡也遊不到。」

  總之一句話,再怎麼著急也只能這麼一步步爬。水聲猶如一點點減速的馬達,音階一刻低於一刻,最後變成粗重的呻吟。水位則不停頓地持續上升。我想,要是有真正的光就好了。哪怕再微弱也好。只要有真正的光,爬這等石壁根本不在話下,也可確認水到了什麼地方。總之可以免受不知腳腕何時被抓這場噩夢的可怕折磨。我對黑暗這東西算是深惡痛絕。追得我透不過氣的並非水,而是橫亙在水面與我腳腕之間的黑暗。是黑暗把涼沁沁不知底細的恐怖灌入我的體內。

  新聞紀錄片仍在我腦海裡轉換。銀幕上那巨大的拱形水庫朝我眼下這研缽狀的石底永遠排水不止。攝影機以各種角度執著地捕捉這幅光景。鏡頭或從上方或從正面或從側面如整個舔遍似的對準奔騰飛濺的水流。水流映在水泥壩壁上的影子清晰可見。水影渾如水本身那樣在扁平的白色混凝土上飛舞弄影。凝視之間,水影居然成了我自己的身影。是我的身影在鼓出的水庫壩壁上跳躍不已。我坐在電影院椅子上,目不轉睛地觀看自己的身影。是我自己身影這點當即看出來了,但作為電影院的一名觀眾,我不知應相應採取怎樣的行動。我還是個9歲或10歲的少年。也許我應該跑上銀幕把影子收回,或者沖進放映室將膠片一把奪走。至於這樣做是否得當,我則無從判斷。這麼著,我只好一動不動地繼續觀看自身的影子。

  身影永無休止地在我眼前眺躍,渾如撲朔迷離的地氣中不規則地嫋嫋搖曳的遠景。影子看上去不能開口講話,也不能用手勢表達什麼。然而他確實想向我傾訴。影子完全知道我坐在這裡注視他的形象。可惜他同我一樣軟弱無力,畢竟只是影子而已。

  除我以外,任何觀眾似乎未覺察到水庫壩壁上的水流之影實際上是我的身影。哥哥就坐在我旁邊,他也無動於衷。否則絕對向我耳語告之。因為哥哥看電影時總是不厭其煩地耳語不止。

  我也絲毫無意把那便是自己身影一事告訴別人。估計他們不會信以為真。看情景影子只想對我一個人傳達某種信息。他是在不合適的場所不合適的時間借助電影銀幕這個媒體對我訴說什麼。

  在那鼓出的混凝土壩壁上,我的影子孤苦伶仃,誰都不予理睬。我不知道他如何來到壩壁,也不知其此後的打算。想必不久他將隨著夜幕的降臨而消失不見。他很可能被洶湧的水流沖入大海,在那裡繼續履行作為我身影的職責。想到這裡,不由黯然神傷。

  很快,水庫新聞放完,畫面換戒某國國王加冕大典的光景:好幾匹頭頂飾物的馬拉著美輪美奐的馬車穿過石板廣場。我在地面上尋覓自己的身影,卻只有馬、馬車和建築物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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