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 上頁 下頁
五七


  「那還用說。祖父為了繪製地下地圖,這一帶點點處處全都轉過。沒有他不知道的,從小岩洞的出口到秘密通道,無所不知。」

  「就一個人到處轉?」

  「嗯,是的,當然。」女郎說,「祖父喜歡單獨行動。倒不是說他本來就討厭人不信任人,不過是別人跟不上他罷了。」

  「似乎可以理解。」我贊同道,「對了,這高臺又是怎麼回事呢,究竟?」

  「這座山原來有夜鬼們的祖先居住來著。它們在山間掘了洞,全都住在洞裡。我們現在站的這塊平地,是它們舉行宗教儀式的場所,是它們的神居住的地方。祭司或巫師站在這裡,呼喚黑暗之神,獻上犧牲。」

  「所謂神,莫不是那個怪模怪樣的帶爪魚?」

  「不錯,它們深信是那條魚統治這片黑暗王國,統治著這裡的生態系統、形形色色的物象、理念、價值體系以及生死等等。它們傳說其最初的祖先是在那條魚的引導下來到這裡的。」她用手電筒照亮腳下,讓我看地面挖出的深約17釐米寬約1米的溝。

  這道溝從高臺入口處一直朝黑暗深處伸去。「沿這條路一直過去,就是古代的祭壇。我想祖父大概就藏在那裡。因為即使在這聖域之中祭壇也是至為神聖的,無論哪個都靠近不得。只要藏在那裡,就絕對不用擔心被俘。」

  於是兩人順著這溝一樣的路徑直前行。路不久變為下坡,兩旁的石壁亦隨之陡然增高,簡直像從左右擁來把我們夾成肉餅。四下依然如井底一般死寂,不聞任何動靜。惟獨兩人膠底鞋踩地的聲響在壁與壁的夾縫中奏出奇異的節奏。行走之間,我幾次朝上仰望。人在黑暗中,總是習慣性地搜尋星光和月光。

  然而無須說,頭上星月皆無。只有黑暗重疊地壓在身上。亦無風,空氣沉甸甸地滯留在同一場所。我覺得環繞我的所有東西都比先前沉重得多。就連我自身也似乎增加了重量。甚至呼出的氣和足音的迴響以至手的上下擺動都像泥巴一樣被吸往地面。與其說是潛身於地底深處,莫如說更像降落在某個神秘的天體。引力也好空氣密度也好時間感覺也好,一切一切都與我記憶中的截然不同。

  我舉起左手,按下電子錶的顯示燈,細看一眼時間:2點11分。進入地下時正值子夜,因此不過在黑暗中逗留了2小時多一點點,但作為我卻好像在暗中度過了人生的四分之一。就連電子錶那點微光,看久了眼睛裡也針紮似的作痛。想必我的眼睛正被黑暗慢慢同化。手電筒光也同樣刺眼。長此以往,黑暗便成了理所當然的正常狀態,而光亮反倒令人覺得是不自然的異物。

  我們緘口不語,只管沿著狹窄深溝樣的路不斷往下移步。路平坦筆直,且無撞頭之虞,我便關上手電筒,循著她的膠底鞋聲不停地行走。走著走著,漸漸弄不清自己是閉目還是睜眼。睜眼時的黑暗同閉目時的黑暗毫無二致。我試著時而睜眼時而閉眼走了一會,最後竟無法判斷二者的區別。人的一種行為同一種相反的行為之間,本來存在顯而易見的差異。而若差異全部消失,那麼隔在行為A與行為B之間的壁牆也就自動土崩瓦解。

  我現在所能感覺到的,僅有女郎在我耳畔回蕩的足音。由於地形、空氣和黑暗的關係,她的足音聽起來甚是異乎尋常。我試圖將這奇異的動靜設法此為標準發音,然而任何發音都與之格格不入,簡直同非洲或中東我所不知曉的語言無異。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在日語發音的範圍內將其框定下來。若用法語德語或英語,或許能勉強與之接近。我暫且用英語一試。

  最初聽起來似乎是:

  Even—through—be—shopped—degreed—well

  但實際說出聲來,卻又發覺與足音迥然有別。準確的應該是:

  Efevén—gthouv—bge—shpèvg—égvele—wgevl

  而這又很像芬蘭語。遺憾的是我全然不知芬蘭語為何物。就語言本身印象而言,似乎是「農夫在路上遇上了年老的惡魔」。但這終歸是印象,無任何根據。

  我邊走邊以各種詞匯同這足音相配,並在腦海中想像她那粉紅色耐克牌運動鞋在平坦的路面交替落地的情景:右腳跟著地,重心移向腳尖,左腳跟在右腳尖離地前著地,如此無窮盡地循環反復。時間的流逝遽然放慢,仿佛螺絲脫落的錶針,遲遲移動不得。粉紅色的運動鞋則在我朦朦朧朧的頭腦中一前一後地緩緩前行。足音迴響不已:

  Efevén—gthouv—bge—shpèvg—égvele—wgevl

  Efevén—gthouv—bge—shpèvg—égvele—wgevl

  Efevén—gthouv—bge……

  年老的惡魔在芬蘭鄉間小道的一塊石頭上坐下身來。惡魔有一兩萬歲,一看就知道已經疲憊不堪,衣服和鞋沾滿了灰塵,鬍鬚都磨損得所剩無幾。「急急忙忙地到哪裡去?」惡魔向農夫搭話道。「鐵鍬尖缺了個口,趕去修理。」農夫回答。「忙什麼,」惡魔說,「太陽還高掛中天,何苦忙成那個樣子!坐一會聽我說話好了。」農夫警覺地注視惡魔的臉。他當然知道和惡廉打交道不會有什麼好事,但由於惡魔顯得十分窮困潦倒心力交瘁,農夫因而……

  有什麼打我的臉頰——軟乎乎,平扁扁,不大,溫煦可親。是什麼來著?正清理思緒,又一下打來。我想抬起右手擋開,卻抬不動。於是又挨了一下。眼前有個令人不快的發光體在晃動。我睜開眼睛。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已原來已閉起雙眼,閉目合眼!我眼前的是女郎那大號手電筒,打我臉頰的是她的手。

  「住手!」我吼道,「那麼晃眼睛,又痛。」

  「說什麼傻話!在這種地方睡過去,你不想活了?好好站起來!」

  「站起來?」

  我打開手電筒,照了照四周。原來不覺之間我已靠牆坐在地上,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地面和石壁全都濕漉漉的,如水淋過一般。

  我慢慢直身站起。

  「怎麼搞的,稀裡糊塗睡過去了?既沒覺得坐下,又沒有要睡的感覺。」

  「那些傢伙的陰謀詭計,」女郎說,「想使我們就勢在這裡昏睡過去。」

  「那些傢伙?」

  「就是住在山上的嘛。是神是鬼不曉得,反正有什麼東西存心想陷害我們。」

  我搖搖頭,抖落頭腦裡殘存的疙疙瘩瘩的感覺。

  「腦袋昏昏沉沉,越走越搞不清是睜眼還是閉眼,而且你的鞋發出的聲響又很怪……」

  「我的鞋?」

  我告訴她年老的惡魔如何從她的足音中粉墨登場。

  「那是騙術,」女郎道,「類似催眠術。要不是我發現,你肯定在這裡睡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無可挽回?」

  「嗯,是的,無可挽回。」但她沒有解釋是怎樣性質的無可挽回。「繩子大概你裝在背包裡了吧?」

  「唔,一條5米來長的繩子。」

  「拿出來。」

  我從背部放下背包,插進手,從罐頭威士忌水筒之間掏出尼龍繩遞給女郎。女郎把繩的一端系於我的腰帶,另一端纏在她自己腰上。而後順繩拉了拉雙方的身體。

  「這回不怕了,」她說,「這樣絕不會走散。」

  「如果兩人不一起睡著的話。」我說,「你不怎麼困的吧?」

  「問題是不要造成可乘之機。要是你由於睡眠不足而開始同情自己,邪惡勢力必然乘虛而入。明白?」

  「明白。」

  「明白就走吧。沒工夫磨磨蹭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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