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 上頁 下頁
五八


  我們用尼龍繩拴住雙方的身體,繼續前進。我儘量把注意力從其鞋音移開,並把手電筒光照準她的脊背,盯著橄欖綠美軍夾克挪動腳步。記得這夾克是1971年買的。1971年越南戰場仍在交火,當總統的是長著一副不吉利面孔的理查德·尼克松。當時所有的人都留長髮穿髒鞋,都聽神經兮兮的流行音樂,都身披背部帶和平標記的處理的美軍作戰服,都滿懷彼得·馮達般心情,一切恍惚發生在恐龍出沒的遠古時代。

  我試圖想起當時發生的幾件事,卻一件也無從想起。無奈,便在腦海中推出彼得·馮達駕駛摩托飛馳的場面。俄頃,這場面便同斯特佩沃爾夫的《讓人生充滿野性》重合起來,而《讓人生充滿野性》不覺之間又變成了馬賓·基的《悲哀的謠言》。大約是序曲相近的緣故。

  「想什麼呢?」胖女郎從前面投過話。

  「沒想什麼。」我說。

  「唱支歌?」

  「歌就算了。」

  「那,你看做什麼好?」

  「說話吧。」

  「說什麼?」

  「說下雨如何?」

  「好的。」

  「你記得的雨是怎麼樣的呢?」

  「父母兄弟死的那天下雨來著。」

  「說點愉快的吧。」

  「也好。我是很想說。」女郎道,「況且除了你,我也沒人可說這種話。……要是你沒情緒聽,當然不說也可以。」

  「既然想說,還是一吐為快的好。」我說。

  「那是一場分不清是下還是不下的雨。從一大清早便一直是那樣的天氣。滿天空是灰濛濛的雲,一動也不動。我躺在醫院床上,始終仰望天空。時間是11月初,窗外長著樟樹,很大的樟樹,葉子差不多落了一半,從樹枝空隙能望到天空。可喜歡看樹?」

  「啊,怎麼說呢,」我應道,「算不上討厭,只是沒特別注意看過。」

  老實說,我還真分不出柯樹與樟樹有何區別。

  「我頂喜歡看樹。一向喜歡,現在也喜歡。一有時間就坐在樹下,或摸樹幹或仰望樹枝,就這樣呆呆過幾個小時。當時我住院的那家醫院院子裡長的,也是一棵相當氣派的樹。我躺在床上,無所事事,只顧看那棵樟樹枝和天空,一看就是一整天。最後連每條樹枝都一一印在了腦海。對了,就像鐵道迷對線路名和站名倒背如流一樣。

  「樟樹上常有鳥飛來。各種各樣的鳥:麻雀、伯勞、白頭翁,還有不知名的顏色好看的鳥,有時鴿子也來。飛來的鳥在樹枝上歇一會腳,又不知飛去了哪裡。鳥對下雨十分敏感,知道?」

  「不知道。」我說。

  「每當下雨或快要下雨的時候,鳥們絕對不會出現在樹枝上。但雨一停就馬上飛來,唧唧喳喳叫個不停,簡直像在一齊慶賀雨過天晴。不明白是為什麼,或許雨過後蟲子馬上爬出地面,也可能單單因為鳥喜歡雨停。這麼著,我得以知道天氣變化。見不到鳥便是有雨,鳥一來叫雨就停了。」

  「住院時間很長?」

  「嗯,將近一個月。以前我心臟瓣膜有問題,必須動手術。據說手術非常難做,家裡人都對我不抱多大希望。結果卻只有我活下來並活得好好的,其他人都死了,也真是不可思議。」

  她就此止住話頭,默默前行。我邊走邊想她的心臟、樟樹和小鳥。

  「家人死的那天,也是鳥忙得不可開交的一天。因為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鳥便隨之忽兒出來忽兒離去折騰個沒完。那天很冷,像冬天的尖頭兵似的。病房裡通了暖氣,窗玻璃迷濛一片,我不得不再三擦拭。從床上爬起,用毛巾擦罷,又折身回來。本來是不能下床的,但我很想看樹看鳥看天空和雨。住院時間久了,那些東西竟成了命根子。你住過院?」

  「沒有。」我說。總的說來,我健康得如春天的熊。

  「有一種紅翅膀黑腦袋的鳥,行動時總是成雙成對。相形之下,白頭翁的裝束樸實得活像銀行職員。但它們都同樣雨一停便來樹上啼叫。」

  「那時我這祥想來著:世界這東西是多麼神奇!世界上長著幾百億幾千億棵樟樹——當然也可以不是樟樹——上面有陽光照射有雨水澆淋,有幾百億幾千億隻鳥兒歇息或飛離。每當想起這幅光景,我就不由湧起莫可名狀的感傷。」

  「為什麼?」

  「世界上大概有不可勝數的樹木不可勝數的小鳥不可勝數的雨珠,而我卻連一棵樟樹一個雨珠都好像理解不了,永遠理解不了。或許將在這連一棵樟樹一個雨珠都無法理解的情況下年老死去。想到這裡,我就感到無可救藥的悵惘,獨自掉下淚來。邊掉淚邊盼望有人緊緊摟抱自己。然而沒有這樣的人,只好孤零零地在床上哭個不止。

  「哭著哭著,日落了,天黑了,鳥們也看不見了,我也再不能確認雨下還是不下。就在這天傍晚,我的家人全都死了。而我知道這個噩耗則是那以後很久的事。」

  「知道時很難過吧?」

  「記不確切。當時也可能什麼感覺都沒有。我記得的只是沒有任何人能在那個秋雨飄零的黃昏緊緊擁抱自己。對我來說,那簡直就像是世界的盡頭。在又黑暗又孤寂難過渴望別人擁抱的時候周圍卻沒有人擁抱自己——你知道那是什麼滋味嗎?」

  「知道,我想。」

  「你失去過所愛的人?」

  「不止一次。」

  「所以如今隻身一人?」

  「那也不是。」我一邊用手指擼著腰帶上系的尼龍繩一邊說道。「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可能隻身獨處。大家都在某處多少相接相觸。雨也下,鳥也叫,肚皮也被割,也有時在一團漆黑中同女孩接吻。」

  「不過。如同沒有愛世界就不存在一樣,」胖女郎說,「如果沒有愛,那樣的世界就和窗外一掠而過的風沒什麼區別,既不能用手撫摸,又不能嗅到氣味。即使花錢買很多很多女郎同床,即使同很多很多萍水相逢的女孩困覺,也都不是實實在在的,誰都不會緊緊摟抱你的身體。」

  「我可沒動不動就買女孩,也沒見誰和誰困覺。」我表示抗議。

  「一回事。」

  也許,我想。任何人都不會緊緊摟抱我,我也不會緊緊摟抱別人。我就這樣一年老似一年,像貼在海底岩石的海參一樣孤單單地一年年衰老下去。

  由於想得入神,沒有注意到女郎已在前面站定,撞在她軟乎乎的背部。

  「對不起。」我說。

  「噓!」她抓住我的手腕,「有什麼聲音,注意聽!」

  我們定定站在那裡,側耳傾聽黑暗深處傳來的聲音。聲音似乎發自我們所行道路前面很遠的地方。音量很小,不注意察覺不到,既像微乎其微的地動之聲,又如沉重的金屬塊相互摩擦的音響。但不管怎樣,聲音持續不斷,並且似乎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一點點加大音量。聲音給人以陰森森冷冰冰的感覺,仿佛一條碩大的蟲子蠕動著爬上自己的背脊。而且音量很低,勉強觸及人耳的可聽範圍。

  就連周圍的空氣也好像開始隨其聲波搖搖顫顫。混濁而滯重的風儼然被水沖卷的泥沙在我們身旁由前而後地緩緩移動。空氣也似乎飽含水分,濕漉漉涼浸浸。一種預感——正在發生什麼的預感彌漫在四周。

  「莫不是要地震?」我說。

  「哪裡是什麼地震,」胖女郎道,「比地震嚴重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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