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 上頁 下頁
五六


  「祖父什麼也沒想。他可以使頭腦呈現一片空白。這也是他的天才,若使頭腦一片空白,邪惡空氣便無法進去。」

  「原來如此。」

  如她所言,越往前走,道路越是崎嶇難行,終於成了不得不借助兩手攀援的陡峭石崖。這時間我一直考慮本·約翰遜,騎馬的本·約翰遜形象。《阿柏支城堡》、《黃綬帶》、《大篷車》以及《裡奧格拉德城堡》中都有本·約翰遜騎馬的鏡頭,我盡可能使之在腦海中一一浮現出來。驕陽朗照荒野,天空漂浮著渾如毛刷勾勒出的純白的雲絮,野牛群聚在山谷。女子們在門口用白圍裙擦拭雙手。水流潺潺,風搖光影,男女放歌。本·約翰遜便在這片風光中箭一樣疾馳而過。攝影機在軌道上無限移行開去,將其雄姿納入鏡頭。

  我一邊在石崖上物色落腳點,一邊思索本·約翰遜和他的馬。不知是否因此之故。腹部傷痛居然奇跡般地消失,可以在排除受傷意識困擾的情況下坦然前行了。如此想來,女郎所說的將特定信號輸入意識可以緩和肉體痛苦,未必言過其實,我想。從登山角度看,這種攀登絕對算不上艱苦。落腳點穩穩當當,又沒有懸崖峭壁,適於抓扶的石坑伸手可及。用外面世界的標準衡量,可謂安全路線——適合初學登山者,星期天早晨小學生一個人攀登亦無危險。但若處於地下黑暗之中,情況就不同了。不用說,首先是什麼也看不見。不知前面有什麼,不知還要爬多久,不知自己處於怎樣的位置,不知腳下是何情形,不知所行路線是否正確。我不曉得失去視力竟會帶來如此程度的恐怖。在某種情況下,它甚至奪去了價值標準,或者附屬其存在的自尊心和勇氣。人們試圖成就某件事情的時候,理所當然要把握住以下三點:過去做出了哪些成績?現在處境如何?將來要完成多少工作量?假如這三點被剝奪一空,剩下的便只有心驚膽戰、自我懷疑和疲勞感。而我眼下的處境恰恰如此。技術上的難易並非重要問題。問題是能自我控制到何種地步。

  我們在黑暗中登山不止。手靠電筒無法攀登石崖,便把手電筒塞進褲袋。她也像掛綬帶似的把手電筒挎在背後。我們的眼前於是一無所見,惟有她腰部搖搖盪蕩的手電筒,朝漆黑的空中射出一道虛幻的光束,我則以此為目標默默攀登。

  為了確認我是否跟上,她不時向我搭話——「不要緊?」「馬上就到。」等等。

  「不唱支歌?」片刻,女郎道。

  「什麼歌?」我問。

  「什麼都行,只要有旋律帶詞就行。唱好了!」

  「在人前唱不出來。」

  「唱嘛,怕什麼。」

  無奈,我唱起《壁爐》:

  燃燒吧,可愛的壁爐

  在這雪花紛飛的夜晚

  燃燒吧,壁爐

  聽我們講那遙遙的遠古

  下面的歌詞記不得了,就自己隨口編詞哼唱。大意是大家正烤壁爐的時候有人敲門,父親出去一看,原來是只受傷的馴鹿站在門外,說它肚子餓了,央求給一點東西吃,於是開桃罐頭讓它充饑。最後大家一起坐在壁爐前唱歌。

  「這不挺好的麼,」女郎誇獎說,「非常精彩,抱歉的是不能鼓掌。」

  「謝謝。」

  「再來一支。」她催促道。

  我唱起《夏威夷的聖誕節》:

  夢中的夏威夷聖誕節

  皚皚的白雪

  溫馨的情懷

  送你一個

  古老的夢

  那是我的禮物

  夢中的夏威夫聖誕節

  如今閉起眼睛

  依然縈繞在心懷

  雪橇的鈴聲

  雪花的瑩白

  「好極了!」她說,「歌詞是你作的?」

  「信口開河罷了。」

  「冬天呀雪呀為什麼總唱這個?」

  「這——怎麼解釋呢?怕是因為又黑又冷吧,只能聯想起這個。」我把身體從一個岩窩提升到另一個岩窩。「這回輪到你了。」

  「唱《自行車之歌》可好?」

  「請請。」

  四月的清晨

  我騎著自行車

  沿著陌生的路

  蹬往林木森森的山坡

  剛剛買來的自行車

  全身粉紅色

  車把粉紅車座粉紅

  統統粉紅色

  就連車閘的膠皮

  也是粉紅色

  「好像唱的你自己。」我說。

  「那當然,當然唱我自己。」女郎說,「不中意?」

  「正中下懷。」

  「還想聽?」

  「當然。」

  四月的清晨

  最合適的是粉紅色

  其他顏色

  一律不合格

  剛買的自行車粉紅

  皮鞋粉紅帽子粉紅

  毛衣也粉紅

  全是粉紅色

  褲子粉紅內衣粉紅

  統統是粉紅色

  「你對粉紅色的感情,我完全理解了,繼續往下進行好麼?」

  「這部分必不可少,」她說,「噯,你看太陽鏡可有粉紅色的?」

  「愛爾頓·約翰好像什麼時候戴過。」

  「呃,」她說,「無所謂的。聽我往下唱。」

  騎車路上

  我遇見了祖父

  祖父的衣服

  全是藍色

  好像忘了刮鬍鬚

  鬍鬚也是藍色

  深藍深藍

  猶如長長的夜晚

  長長的夜晚

  總是一片藍色

  「指的是我?」我問。

  「哪裡。不是你,你不在歌中出場。」

  祖父告訴我

  森林去不得

  森林裡面

  是野獸的居所

  即使四月的清晨

  河水也絕不會倒流

  也絕對倒流不得

  但我主意已定

  依然蹬著自行車

  駛往林木森森的山坡

  在粉紅色的自行車上

  在四月晴朗的早晨

  沒有什麼可怕的

  不用害怕

  只要不下自行車

  不是紅色不是藍色不是褐色

  而是不折不扣的粉紅色

  她唱罷《自行車之歌》不大一會兒,我們終於像是爬到了崖頂,來到一片高臺般寬闊的平地。稍事歇息,兩人用手電筒照了照四周。看樣子高臺面積相當大,儼然桌面一樣平光光的地面無限延展開去。女郎在高臺入口那裡蹲了半天,發現了六七枚回形針。

  「你祖父到底跑到哪兒去了?」我問。

  「馬上到,就這附近。這高臺聽祖父不止提起過一次,大體不致弄錯。」

  「那麼說,你祖父以前也來過這裡好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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