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 上頁 下頁
五五


  前邊又有幾條岔胳,但每次都有回形針指點,我們可以毫不猶豫往前急趕,這也節省了寶貴時間。

  有時地面豁然閃出深不河測的地穴。好在地圖上用紅簽字筆標有穴的位置,我們便在那附近稍微減慢速度,用手電筒小心照著地面前進。穴的直徑大約50至70釐米,或一躍而過或從旁繞行,很容易通過。我撿起身旁一塊拳頭大小的石塊試著投下去,但無論多久都無聲響傳出,簡直就像一直掉到巴西或阿根廷去了。萬一失足掉進穴內——光這麼一想胃部都有痙攣之感。

  道路蛇一般左右拐來拐去,分出幾條岔路之後,一直向下伸去。坡並不陡,只是一直下斜,似乎每走一步,地面那光朗世界便被從脊背剝去一層。

  途中我們擁抱了一次。她突然停止,回頭關掉手電筒,雙臂抱住我的身體,用手指摸到我嘴唇,吻在上面。我也把胳膊摟在她的腰肢,輕輕抱攏。在一片漆黑中相抱甚是無可名狀。司湯達好像就黑暗申擁抱寫過什麼,書名我忘了。想也想不起來。莫非司湯達在黑暗中抱過女人?假如我能活著走出這裡,並且世界還沒完蛋的話,一定要找找司湯達的這本書。

  女郎脖頸已不再有香瓜型科隆香水味兒,而代之以17歲女孩特有的氣息,頸下發出我自身的氣味。那是我沾在美軍夾克上的生活氣味,我做的飯菜我煮的咖啡我出的汗水等味兒。它們已緊緊附在夾克上面。而在地下黑暗中同17歲女孩相抱時間裡,我恍惚覺得那樣的生活己成為一去不復返的幻影。我可以記起它的一度存在,卻無法在腦海中推出回歸原處的情景。

  我們長時間靜靜抱在一起。時間飛速流逝,但我覺得這並非了不得的問題。我們在通過相抱來分擔對方的恐懼。而這是此時此刻最為重要的。

  進而,她把乳房緊緊貼在我的胸口,張開嘴唇,軟綿綿的舌頭隨著熱乎乎的呼氣探進我的口腔。她用舌尖舔著我舌頭四周,指尖摸弄我的頭髮。但持續不過10秒便突然離開,以致我活像獨自留在太空的宇航員,頓時跌入絕望的深淵。

  我按亮手電筒,見她站在那裡。她也打開自己的手電筒。

  「走吧。」言畢,她猛地轉身,以同樣的步調開始前行。我的嘴唇還剩有她唇部的感觸,胸口仍然感受到她心臟的律動。

  「我的,很不錯吧?」女郎未回頭地問。

  「很不錯。」我說。

  「意猶未盡是吧?」

  「是的,」我回答,「是有些意猶未盡。」

  「什麼意呢?」

  「不知道。」我說。

  此後沿平坦的路向下走了五六分鐘,我們來到一個空曠的場所。這裡空氣的味道不同,腳步聲也隨之一變。一拍手,中央發出膨脹般的異樣反響。

  女郎掏地圖確認位置之間,我始終用手電筒四下照來照去。頂部恰呈穹隆形,四周也相應地呈圓形,並且顯然是經人工改造過的流暢的圓形。牆壁甚為光滑,無坑無包。地中間有個直徑約1米的淺底抗,坑內堆積著莫名其妙的滑溜溜的東西。雖不臭氣撲鼻,但空氣中飄有一股口臭般令人作嘔的氣味。

  「這大概是聖域的入口。」女郎道,「這下可以喘口氣了,再往前夜鬼進不來的。」

  「夜鬼進不來倒求之不得,可我們通得過麼?」

  「這就交給祖父好了。祖父定有辦法。再說把兩架干擾器交替使用,電可以一直把夜鬼排斥開來,是吧?就是說,一架干擾器工作時,另一架充電。這樣就沒什麼好怕的了,也用不著擔心時間。」

  「有道理。」

  「勇氣可上來一點了?」

  「一點點。」我說。

  聖域入口的兩旁,飾有精緻的浮雕。圖案是兩尾巨大的魚口尾相連地簇擁圓球。一看就知是不可思議的魚。頭部宛似轟炸機的防風罩赫然隆起,無目,代之以兩條又粗又長的觸角如藤蔓一般捲曲著突向前去。較之身體,口大得很不諧調,一直開裂到靠近鰓的地方,下面鰭根處躍出短粗而結實的器官,如被截斷的前肢。乍看以為是具有吸盤功能的部件,細瞧原來其端頭生有三隻利爪。帶爪之魚我還是初次目睹。背鰭則呈異形,鱗片如毒刺一樣突出體外。

  「這是傳說中的生物?還是實有其魚?」我問女郎。

  「這——怎麼說呢,」女郎弓身從地上拾起幾枚回形針,「不管怎樣,我們總算沒有走錯路。好了,快進去吧!」

  我再次用手電筒照了照魚浮雕,跟上女郎。夜鬼們居然能在如此無懈可擊的黑暗中完成這般精美工致的雕刻,對我是個不小的震動。即使我心裡知道它們能夠在黑暗中看清東西,實際目擊時的驚駭也不至於因此而減輕。說不定,此刻它們正從黑暗深處目不轉睛地監視我們。

  步入聖域之後,道路轉為徐緩的土坡,頂部亦隨之驟然升高。不一會,手電筒光便夠不到頂部了。

  「這就進山,」女郎說,「登山可習慣?」

  「過去一周登一次來著。摸黑倒是沒有登過。」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山,」她把地圖塞入胸袋,「算不得山的山,也就是小山包吧。不過對它們則是山,祖父說。這是地下惟一的山,神聖的山。」

  「那我們不是要玷污它了?」

  「不,相反,山一開始就是髒汙的。所有的髒物全都在這裡集中。整個世界就像被地殼封住的潘多拉匣子,我們馬上要從中心穿過。」

  「簡直是地獄。」

  「嗯,不錯。真的可能像地獄。這裡的大氣通過下水道等各種各樣的洞穴和鑽孔吹上地表。夜鬼雖不能爬上地表,但空氣可以上去,也可進入人們的肺葉。」

  「進入後我們可還能存活?」

  「要自信!剛才說過了吧,只要自信就無所畏懼。愉快的回憶、傾心於人的往事、哭泣的場景、兒童時代、將來的計劃、心愛的音樂——什麼都可以,只要這一類在頭腦中穿梭不息,就沒有什麼可怕的。」

  「想本·約翰遜可以麼?」我問。

  「本·約翰遜?」

  「約翰·福特導演的舊影片中出場的善於騎馬的演員。馬騎得簡直出神入化。」

  她在黑暗中喜不自勝地吃吃笑道:

  「你這人妙極了,非常非常喜歡你!」

  「年紀相差懸殊,」我說,「且一樣樂器也不會。」

  「從這裡出來,我教你騎馬。」

  「謝謝。」我說,「你在想什麼?」

  「想和你接吻,」她說,「所以剛才和你接吻了。不知道?」

  「不知道。」

  「可知道祖父在這裡想什麼?」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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