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 上頁 下頁
二〇


  之後,我走出圖書館,朝「三十一種冰淇淋」那裡走去,她則到裡面為我取書。我買好冰淇淋回來時,女孩尚未轉出,我只得手拿冰淇淋在桌前乖乖等候。不巧的是,凳子上正有幾個看報紙的老人,好奇地輪番看著我的臉和我手上的冰淇淋。好在冰淇淋十分堅挺,不至於馬上溶化。問題是不吃冰淇淋而僅僅拿著不動,看起來未免如一尊銅像,令人心裡格外不是滋味。

  桌面上她已開讀的袖珍書活像一隻熟睡的小兔趴著。書是H·G·威爾斯的傳記《時間旅人》下冊。看來不是圖書館的,是她自己的書。書旁排列著三支削得整整齊齊的鉛筆。此外還散放著七八個回形針。為什麼到處都有回形針呢?實在不得其解。

  或許是某種緣故致使回形針滿世界流行。也可能純屬偶然,而自己卻過於耿耿於懷。不過,我總覺得這有欠自然,有些不合常理:這回形針簡直就像早有預謀似的,散落在我所到之處的最顯眼位置。是有什麼碰上了我頭腦中的弦。近來碰上那根弦的東西實在太多——野獸頭骨、回形針,不一而足。其中似乎有某種關聯。但若回野獸頭骨同回形針之間有何關聯性,卻又渾然不覺。

  一會,長髮女孩捧著三本書轉來。她把書遞給我,反過來從我手中接過冰淇淋。為了不使外人瞧見,在櫃檯裡面低頭吃著。從上面俯視,其脖頸一覽無餘,十分好看。

  「太謝謝了。」

  「該謝你才是。」我說,「對了,這回形針是幹什麼用的?」

  「回形針?」她唱歌似的重複道,「回形針就是固定紙張用的呀,你不知道?哪裡都有,誰都在用。」

  確系如此。我道過謝,夾起書走到圖書館外面。回形針哪裡都有,花一千元足可買到一輩子的用量。我跨進文具店,買了一千元的回形針,返回住處。

  一進房間我就把食品收入電冰箱。肉和魚用保鮮紙嚴實包好,該冷凍的送進去冷凍。麵包和咖啡豆也冷凍起來。豆腐放進充水的大碗。啤酒也放進電冰箱,蔬菜把舊的擺在前面。西服掛在立櫃裡,洗潔粉擺在廚房木架上面。最後,把回形針撒在電視機上的頭骨旁邊。奇妙的搭配。奇妙得猶如羽絨枕和攪冰勺、墨水瓶和萵苣一類組合。我走上陽臺,從遠一點的地方望瞭望,得到的仍是同樣印象,找不見任何共通點。然而,應該在某處有著我所不知道或想不起來的秘密通道相連。

  我坐在床沿,久久地盯視電視機。但什麼都無從想起,惟覺時間倏忽逝去。一輛救護車和一輛右翼宣傳車從附近駛過。我很想唱威士忌。但還是忍了。眼下必須開動完全清醒的頭腦。不一會,右翼宣傳車又轉回原路,大概跑錯路了。這一帶的路彎彎曲曲,不易辨認。

  我洩氣地站起身,坐在廚房桌前翻了翻從圖書館借來的書。我決定首先查閱食草性中型哺乳動物的種類,再逐一確認其骨骼。食草性哺乳動物的數量之多遠遠出乎我的預料。光是鹿就不下幾十種。

  我從電視機上面拿來那塊頭骨,置於餐桌面,對照書上的每一幅畫加以比較。花了1小時20分鐘,對照看了93種動物的頭蓋骨,但沒有任何一種同桌面上的相吻合。在這方面我也陷入了困境。我合上三本書,疊放在桌面,揚起雙臂伸個懶腰,一籌莫展。

  我索性歪倒在床,看約翰·福特的錄像帶《安靜的男子》。正看著,門鈴響了。透過門上的貓兒眼一瞧,見外面站著一個身穿東京煤氣公司制服的中年男子,我打開門(沒解防盜鏈),問有何事。

  「煤氣定期檢查,看有無洩漏。」男子道。

  「等等。」我應了一聲,返回臥室把桌上的小刀揣入褲袋,這才打開門。定期檢查煤氣的人上個月剛剛來過。此人的神態總有些不大自然。

  但我故意裝出無所謂的樣子,繼續看《安靜的男子》。那男子先用血壓計樣的儀器測試一下衛生間裡的煤氣,之後拐進廚房。廚房餐桌上依然擺著那塊骨頭。我開大電視音量,躡手躡腳走到廚房門口一看,不出所料,男子正要把頭骨塞進黑塑料包。我打開刀刃,飛身躍入廚房,繞到男子後面一把掐住他脖子,把刀刃對準其鼻下。男子趕緊把塑料包扔在桌上。

  「沒別的意思。」男子聲音顫抖地辯解,「一看就恨不能馬上搞到手,就裝到包裡去了。純屬心血來潮。請饒了我吧!」

  「不饒!」我說。還從來沒有聽說過有哪個煤氣檢測員看見人家廚房餐桌上的動物骨頭就心血來潮得想據為己有。「要是不從實招來,看我割斷你的喉嚨。」在我聽來,這話無疑是百分之百的謊言,但男子卻無此感覺。

  「對不起,我老實交待,請高抬責手。」男子說,「其實是有人告訴我偷來這東西可以得到一大筆錢。當時我正走路,突然貼上來兩條漢子,問我想不想打工,隨手給了我5萬元。又說如果偷成功再給5萬。作為我也不想幹這勾當,但見其中一個長得牛高馬大,若說個『不字』難保不倒大黴,所以才無可奈何地幹了。求你別殺死我,我有兩個上高中的女兒。」

  「兩個都上高中?」我覺得不大對頭,問道。

  「是的,一年級和三年級。」

  「噢,哪所高中?」

  「大的在都立志村高中,小的在四谷雙葉。」男子回答。

  搭配倒不自然,但惟其如此,才有真實性。於是我決定相信男子的話。

  為慎重起見,我依然把刀刃貼著他的脖頸,從其褲後口袋裡掏出錢夾看裡面裝的什麼:現金6萬7千元,其中5萬元是頂呱呱的新鈔;此外有東京煤氣公司的職員證和全家彩照。彩照上兩個女兒穿的都是新年盛裝,長相都不算特別漂亮,而且個頭不相上下,分不清哪個在志村哪個在雙葉。還有巢鴨至倍濃町區間的電車月票。由此看來,此人不像為非作歹之徒,便收起刀,將他放開。

  「可以走了。」我把錢夾還給他。

  「謝謝!」男子說,「可往下怎麼辦呢?拿了人家錢卻空手而歸。」

  我說我也不知怎麼辦。符號士們——想必對方是符號士——往往隨機應變地採取荒唐行動,他們故意如此,以免被人摸出其行動規律。他們或許用小刀剜去這男子的雙眼,也可能再犒勞5萬元。天曉得他們的鬼把戲!

  「一個長得牛高馬大對吧?」我問。

  「對對,體格十分了得,另一個瘦瘦小小,個頭頂多1米50。小個子穿著倒像模像樣。不過哪個一看都不地道。」

  我指點他如何從停車場走往後門。公寓後門連接的是條狹窄的胡同,從外面很難發現。弄得好,有可能瞞過那兩人直接回家。

  「真是太感謝了。」男子得救似的說,「請別把此事告訴公司好麼?」

  我告訴他絕不聲張就是。說罷放他出門,扣好鎖,加上鐵鍊,然後坐在廚房椅子上,把收回刀刃的小刀放在桌面,從塑料包取出頭骨。有一點顯而易見:符號士們正在對這頭骨虎視眈眈。這就是說,頭骨對他們具有非同小可的意義。

  眼下,我同他們處於僵持階段。我擁有頭骨卻不知其含義,他們知其含義——或猜其大概——卻不擁有頭骨。勢均力敵,彼此彼此。我現在可以選擇兩種行動。一是同「組織」取得聯繫,說明情況,請其保護我不受符號士威脅或將頭骨轉移到其他地方;二是同那個胖女郎取得聯繫,求她解釋頭骨的含義。但我不大情願現在就把「組織」拖入同一境地,如若那樣,我很可能受到惱人的盤問。我實在不善於應付龐大的組織。那裡刻板守舊,蠢貨甚多,格外讓人費時費力。

  同胖女郎聯繫實際上也難以辦到。我不知道她事務所的電話號碼。直接去辦公樓倒不失為一策,問題是現在出門有危險,況且那辦公樓戒備森嚴,在沒有預約的情況下不可能輕易讓我進去。

  終歸,我決定不採取任何行動。

  我拿起不銹鋼火筷,再次輕輕叩擊頭骨的頂部。「咕」,聲音一如前次。且透出一絲悽楚意味,宛如一頭叫不出名字的動物的悲鳴。何以發出如此奇妙的聲響呢?我將頭骨拿在手上細細觀察,並再一次用火筷輕敲,結果還是那聲「咕」。細看之下,聲音似乎發自頭骨的某個部位。

  一連敲了幾次,終於找出其準確位置——那「咕」的一聲,原來是從頭骨前額那個直徑約兩釐米的淺坑中傳出的。我用指肚往坑內輕輕一摸,覺得多少有點粗糙,不同于普通骨頭,好像被人強行擰掉什麼之後形成的。什麼呢?譬如角……

  角?

  果真是角,那麼我手中的便是獨角獸的頭骨。我重新翻開《圖解哺乳類》,試圖找出一角僅存的哺乳動物。然而一無所獲。惟有犀牛勉強類似,但從大小和形狀來看,不可能是犀牛頭骨。

  無奈,我只好從電冰箱拿出冰塊,對在國產O牌威士忌裡喝著。天已暮色沉沉,喝酒似也未嘗不可。接著,又吃了盒龍鬚菜罐頭。我最喜歡白色龍鬚菜,很快一掃而光。又把熏牡蠣夾在麵包裡吃了。最後喝了第二杯威士忌。

  我決定姑且把這頭骨的昔日持有者視為獨角獸。否則事情很難進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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