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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30

  曾有過人人都試圖冷靜生活的年代。

  高中快畢業時,我決心把內心所想的事頂多說出一半。起因我忘了,總之好幾年時間裡我始終實踐這一念頭。並且有一天我發現自己果真成了僅說一半話的人。

  我並不知道這同冷靜有何關係。但如果將一年到頭都得除霜的舊式冰箱稱為冷靜的話,那麼我也是這樣。

  由此之故,我用啤酒和香煙,把即將在時間的積水潭中昏昏欲睡的意識踢打起來,同時續寫這篇文字。我洗了不知多少次熱水淋浴,一天刮兩回鬍鬚,周而復始地聽舊唱片。此時此刻,落後於時代的彼得.波爾和瑪莉就在我背後喝道:

  「再也無須前思後想,一切豈非已然過往。」

  31

  第二天,我邀鼠來到山腳下一家賓館的游泳池。由於夏季將逝,且交通不便,池裡只有十來個人。其中一半是美國住客:

  他們與其說是游泳,莫如說是在專心曬日光浴。

  這座由舊華族別墅改建成的酒店,有一方芳草淒淒的庭院,游泳池與主建築之間隔著一道薔薇籬笆,沿籬笆爬上略略高出的山坡,海面、港口和街市盡收眼底。

  我和鼠在25米長的游泳池裡競相遊了幾個來回。然後並排躺在輕便折疊椅上,喝著冰鎮可樂。我調整完呼吸抽罷一支煙的時間裡,鼠愣愣地望著一個獨自盡情游泳的美國少女。

  萬里無雲的晴空,幾架噴氣式飛機留下幾縷凍僵似的白線,倏然飛去。

  「小時候天上的飛機好像更多來著。」鼠望了眼天空說:

  「幾乎清一色是美軍飛機,有一對螺旋漿的雙體傢伙。記得?」

  「p38?」

  「不,運輸機。比P38大得多,有時飛得很低很低,連空軍標誌都能看到。……此外記得的有DC6、DC7,還見過賽巴噴氣式哩。」

  「夠老的了!」

  「是啊,還是艾森豪威爾時代。巡洋艦一進港,就滿街都是美國軍憲和水兵。見過美國軍憲?」

  「嗯。」

  「好些東西都失去了。當然不是說我喜歡軍人……」

  我點點頭。

  「賽巴那飛機真是厲害,連凝固汽油彈都投得下來。見過凝固汽油彈下落的光景?」

  「在戰爭影片裡。」

  「人這東西想出的名堂真是夠多的,而且又都那麼精妙。

  再過10年,恐怕連凝固汽油彈都令人懷念也未可知。」

  我笑著點燃第二支煙。「喜歡飛機?」

  「想當飛行員來著,過去。可惜槁壞了眼睛,只好死心。」

  「真的?」

  「喜歡天空,百看不厭。當然不看也可以。」鼠沉默了5分鐘,驀然開口道:「有時候我無論如何都受不了,受不了自己有錢。恨不能一逃了事。你能理解?」

  「無法理解。」我不禁愕然。「不過逃就是嘍,要是真心那麼想的話。」

  「……或許那樣最好,跑到一處陌生的城市,一切從頭開始。也並不壞。」

  「不回大學了?」

  「算了。也無法回去嘛!」鼠從墨鏡的背後用眼睛追逐仍在游泳的女孩。

  「幹嘛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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