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且聽風吟 | 上頁 下頁
二十


  「怎麼說呢,大概因為厭煩了吧。可我也在盡我的努力——就連自己都難以置信。我也在考慮別人,像考慮自己的事一樣,也因此挨過警察的揍。但到時候人們終究要各歸其位,唯獨我無處可歸,如同椅子被人開玩笑抽走了一般。」

  「往後做什麼?」

  鼠用毛巾擦著腳,沉吟多時。

  「想寫小說,你看如何!」

  「還用說,那就寫嘛!」

  鼠點頭。

  「什麼小說?」

  「好小說,對自己來說。我麼,不覺得自己有什麼才能。但我想如果寫,起碼得寫足以使自己本身受到啟發的東西才行,否則沒有意思。是吧?」

  「是啊。」

  「或是為自己本身寫……或是為蟬寫。」

  「蟬?」

  「嗯。」鼠捏弄了一會懸掛在裸胸前的肯尼迪銅餞。「幾年前,我同一個女孩去過奈良。那是個異常悶熱的夏日午後,我倆在山路上走了3個小時。途中遇到的活物,只有留下一聲尖叫拔地飛走的野鳥,和路旁撲楞翅膀的秋蟬。因為太熱了。

  「走了一大陣,我們找一處夏草整齊茂密的緩坡,弓身坐下,在沁人心脾的山風的吹拂中擦去汗水。斜坡下面橫著一條很深的壕溝,對面是一處古墳,小島一般高,上面長滿蒼鬱的樹木。是古代天皇的。看過?」

  我點點頭。

  「那時我想、幹嘛要建造成這麼個龐然大物呢?……當然,無論什麼樣的墳墓都自有意義。就是說它告訴人們,無論什麼樣的人遲早都是一死。問題是那傢伙過於龐大。龐大有時候會把事物的本質弄得面目全非。說老實話,那傢伙看上去根本就不像墓,是山。濠溝的水面上到處是青蛙和水草,周圍柵欄掛滿蜘蛛網。

  「我一聲不響地看著古墳,傾聽風掠水面的聲響。當時我體會到的心情,用語言絕對無法表達。不,那壓根兒就不是心情,而是一種感覺,一種完完全全被包圍的感覺。就是說,蟬也罷蛙也罷蜘蛛也罷風也罷,統統融為一體在宇宙中漂流。」

  說到這裡,鼠喝掉泡沫早已消失的最後一口可樂。

  「每次寫東西,我都要想起那個夏日午後和樹木蒼鬱的古墳。並且心想,要是能為蟬、蛙、蜘蛛以及夏草和風寫點什麼,該是何等美妙!」

  說罷,鼠雙手抱在脖後,默然望著天空。

  「那……你是寫什麼了?」

  「哪裡,一行也沒寫成,什麼也沒寫成。」

  「是這樣?」

  「汝等乃地中之鹽。」

  「?」

  「倘鹽失效,當取別物代之。」鼠如此說道。

  黃昏時分,陽光黯談下來,我們離開游泳池,跨進蕩出曼托巴尼意大利民謠旋律的賓館小酒巴,端起涼啤酒。寬大的窗口外面,港口的燈火歷歷在目。

  「女孩怎麼樣了?」我咬咬牙問。

  鼠用指甲剔去嘴邊沾的酒沫,沉思似地望著天花板。

  「說白啦,這件事原本打算什麼也不告訴你來著。簡直傻氣得很。」

  「不是想找我商量一次麼?」

  「那倒是。但想了一個晚上,還是免了。世上有的事情是奈何不得的。」

  「比如說?」

  「比如蟲牙:一天突然作痛,誰來安慰都照痛不止,這一來,就開始對自己大為氣惱,並接著對那些不對自己生氣的傢伙無端氣惱起來。明白?」

  「多多少少。」我說,「不過你認真想想看:條件大夥都一樣,就像同坐一架出了故障的飛機。誠然,有的運氣好些有的運氣差些,有的堅強些有些懦弱些,有的有錢有的沒錢。但沒有一個傢伙懷有超平常人的自信,大家一個樣,擁有什麼的傢伙生怕一旦失去,一無所有的傢伙擔心永遠一無所有,大家一個樣。所以,早些覺察到這一點的人應該力爭使自己多少懷有自信,哪怕裝模作樣也好,對吧?什麼自信之人,那樣的人根本沒有,有的不過是能夠裝出自信的人。」

  「提個問題好麼?」

  我點點頭。

  「你果真這樣認為?」

  「嗯。」

  鼠默然不語,久久盯著啤酒杯不動。

  「就不能說是說謊?」鼠神情肅然。

  我用車把鼠送回家,而後一個人走進爵士酒吧。

  「說了?」

  「說了。」

  「那就好。」

  傑說罷,把炸馬鈴薯片放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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