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且聽風吟 | 上頁 下頁
十四


  「首先,早晚總得向人講起;其次,我不會再講給任何人。」

  她笑著點燃香煙。吐3口煙的時間裡,她只是默然注視著拼接桌面的板縫。

  「父親5年前死於腦腫,很慘,整整折騰了兩年。我們因此把錢花個精光,分文不剩。而且整個家也來個空中開花,七零八落。常有的事,是不?」

  我點點頭。「母親呢?」

  「在某處活著。有賀年卡來。」

  「像是不大喜歡?」

  「算是吧。」

  「兄弟姐妹?」

  「有個雙胞胎妹妹,別的沒有。」

  「住哪兒」「3萬光年之遙。」說罷,她神經質似地笑笑,把汽水杯換在肋側。「說家裡人壞話,的確不大地道,心裡不是滋味啊。」

  「不必在意。任何人都肯定有他的心事。」

  「你也?」

  「嗯。時常狠狠捏住刮臉膏空盒落淚。」

  她笑得似很開心——一種多年久違了的笑。

  「喂,你幹嘛喝什麼薑汁汽水?」我問,「總不至於戒酒吧?」

  「呃……倒有這個打算,算了。」

  「喝什麼?」

  「徹底冰鎮的白葡萄酒。」

  我叫來傑,點了新啤酒和白葡萄酒。

  「我問你,有個雙胞胎妹妹,你是怎樣感覺的?」

  「噢,像有點不可思議。同樣的臉,同樣的智商,帶同樣規格的乳罩……想起來就心煩。」

  「常被認錯?」

  「嗯,8歲以前。8歲那年我只剩下了9根手指,就再也沒人弄錯了。」

  說著,她像音樂會上的鋼琴家全神貫注時一樣,將雙手整齊地在桌面上併攏,在低垂的燈光下聚精全神地看著。那像雞尾酒杯般涼冰冰的小手;儼然與生俱來那樣極為自然地將4根手指令人愉快地並為一排。其自然程度近乎奇跡,至少比六根手指的排列要遠為得體。

  「8歲時小拇指挾進電動清掃機的馬達,一下子飛掉了。」

  「如今在哪?」

  「什麼?」

  「小拇指呀!」

  「忘了。」她笑道,「問這種話的,你是頭一個。」

  「會意識到沒有小拇指?」

  「會的,戴手套的時候。」

  「此外?」

  她搖搖頭。「說完全不會是撒謊。不過,也就是別的女孩意識到自己脖子粗些或小腿汗毛黑些那種程度。」

  我點下頭。

  「你幹什麼?」

  「上大學,東京的。」

  「眼下回來探家?」

  「是的。」

  「學什麼?」

  「生物學。喜歡動物。」

  「我也喜歡。」

  我一口喝乾杯裡的啤酒,抓了幾枚炸馬鈴薯片。

  「跟你說……,印度帕戈爾布爾有名的豹子3年吃了350個印度人。」

  「真的?」

  「人稱打豹手的英國人基姆.科爾貝特大校8年時間裡殺死了包括豹子在內的125只老虎和豹子。還喜歡動物?」

  她熄掉煙,喝了口葡萄酒,心悅誠服似地望著我的臉:

  「你這人真有點與眾不同哩!」

  21

  第三個女朋友死後半個月,我讀了米什萊的《魔女》。書寫得不錯,其中有這樣一節:

  「洛林地方法院的優秀法官萊米燒死了八百個魔女。而他對這種『恐怖政治,仍引以為自豪。他說:『由於我遍施正義,以致日前被捕的十人不待別人下手,便主動自縊身亡。』(筷田浩一郎譯)」「由於我遍施正義」,這句話委實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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