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且聽風吟 | 上頁 下頁


  我只管繼續說下去:

  「就是說,每當我一個人喝酒,就想起那段故事,滿以為腦袋裡會馬上哢嚓一聲而變得豁然開朗。當然實際上沒這個可能,從來就沒有聲音響過。於是一會兒我就等得心煩意亂,往那小子家裡打電話,打算拉他出來一塊兒喝。結果接電話是個女的。……我覺得納悶,那小子本來不是這副德性的。即使往房間裡領進50個女人,哪怕再醉得昏天黑地,自己的電話也肯定自己來接。明白?

  「我裝作打錯電話,道歉放下。放下後心裡有點怏怏不快,也不知是為什麼。就又喝了瓶啤酒,但心情還是沒有暢快。當然,我覺得自己這樣是有些發傻,可就是沒奈何。喝罷啤酒,我喊來傑,付了賬,準備回家聽體育新聞,聽完棒球比賽結果就睡覺。傑叫我洗把臉,他相信哪怕喝一箱啤酒,而只要洗過臉就能開車。沒辦法,我就去衛生間洗臉。說實話,我並沒有洗臉的打算,做做樣子罷了。因為衛生間大多排不出水,積水一窪,懶得進去。出奇的是昨晚居然沒有積水,而你卻倒在地板上。」

  她歎了口氣,閉上眼睛。

  「往下呢?」

  「我把你扶起,攙出衛生間,挨個問滿屋子的顧客認不認得你。但誰都不認得。隨後,我和傑兩人給你處理了傷口。」

  「傷口?」

  「摔倒時腦袋給什麼棱角磕了一下。好在傷勢不重。」

  她點點頭,從毛巾被裡抽出手,用指尖輕輕按了按傷口。

  「我就和傑商量如何是好。結論是由我用車送你回家。把你的手袋往下一倒,出來的有錢包、鑰匙和寄給你的一張明信片。我用你錢包的款付了帳,依照明信片上的地址把你拉來這裡,開門扶你上床躺下。情況就是這樣。發票在錢包裡。」

  她深深吸了口氣。

  「為什麼住下?」

  「為什麼把我送回之後不馬上消失?」

  「我有個朋友死于急性酒精中毒。猛猛喝完威士忌後,道聲再見,還很有精神地走回家裡,刷完牙,換上睡衣就睡了。可到早上,已經變涼死掉了。葬禮倒滿夠氣派。」

  「……那麼說你守護了我一個晚上?」

  「4點左右本想回去來著,可是睡過去了。早上起來又想回去,但再次作罷。」

  「為什麼?」

  「我想至少應該向你說明一下發生過什麼。」

  「倒還滿關心的!」

  她這話裡滿是毒刺。我縮了縮脖子,沒加理會,然後遙望雲天。

  「我……說了什麼?」

  「零零碎碎。」

  「是什麼?」

  「這個那個的,但我忘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閉目合眼,喉頭裡一聲悶響。

  「明信片呢?」

  「在手袋裡。」

  「看了?」

  「何至於。」

  「為什麼?」

  「沒什麼必要看嘛!」我興味索然地應道。

  她的語氣裡含有一種讓我焦躁的東西。不過除去這點,她又帶給我幾分繾綣的心緒,和一縷懷舊的溫馨。我覺得,假如是在正常情況下邂逅,我們說不定多少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

  然而實際上,我根本記不起在正常情況下邂逅女孩是怎麼一種滋味。

  「幾點?」她問。

  我算是舒了口氣,起身看一眼桌上的電子鬧鐘,倒了杯水折回。

  「9點。」

  她有氣無力地點點頭,直起身,就勢靠在牆上一口喝幹了水。

  「喝了好多酒?」

  「夠量。要是我篤定沒命。」

  「離死不遠了。」

  她拿起枕邊的香煙,點上火,隨著歎氣吐了口煙,猛然把火柴杆從開著的窗口往港口那邊扔出。

  「遞穿的來。」

  「什麼樣的?」

  她叼著煙,再次閉上雙眼。」什麼都行,求求你,別問。」

  我打開床對面的西服櫃,略一遲疑,挑一件藍色無袖連衣裙遞過去。她也不穿內褲,整個從頭套了進去,自己拉上背部的拉鍊,又歎了口氣。

  「該走了。」

  「去哪兒?」

  「工作去啊!」

  她極不耐煩地說罷,搖搖晃晃地從床上站起。我依然坐在床邊,一直茫然看著她洗臉、梳頭。

  房間裡收拾得倒還整齊,但也是適可而止,蕩漾著一股類似無可奈何的失望氣氛,這使得我的心情有些沉重。

  六張墊席大小的房間一應堆著廉價家具,所剩空間僅能容一個人躺下。她便站在那裡梳頭。

  「什麼工作?」

  「與你無關。」

  如其所言。

  一支煙燃完了,我仍一直沉默不語。她背朝著我,只顧面對鏡子用指尖不斷擠壓眼窩下的青暈。

  「幾點?」她又問。

  「過了10點。」

  「沒時間了,你也快穿上衣服回自己家去!」說著,開始往腋下噴灑霧狀香水。「當然有家的吧?」

  我道了聲「有」,套上T恤,依然坐在床沿不動,再次觀望窗外。

  「到什麼地方?」

  「港口附近。怎麼?」

  「開車送你,免得遲到。』她一隻手緊握髮刷,用馬上像要哭出的眼神定定看著我。

  我想,如果能哭出來,心裡肯定暢快。但她沒哭。

  「喂,記住這點:我的確喝多了,醉了,所以即使有什麼不愉快的事,那也是我的責任。」

  說罷,她幾乎事務性地用發刷柄啪啪打了幾下手心。我沒做聲,等她繼續說下去。

  「是吧?」

  「或許。」

  「不過,同人事不省的女孩睡覺的傢伙……分文不值!」

  「可我什麼也沒做呀!」

  她停頓一下,似乎在平抑激動情緒。

  「那,我為什麼身子光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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