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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我把槍挾在兩腿之間,按保險扣拔下彈艙,裝上兩粒子彈。一隻手做來並非易事,何況手在不停地微微發抖。鮑裡斯以若無其事的神情看著我這一系列動作,臉上甚至透出微笑。我將彈艙插進槍柄,准口也瞄定他兩眼正中,控制住手指顫抖一扣扳機。很大的槍聲炸響在房間。但子彈掠過鮑裡斯耳側打入牆壁,打得白石灰紛紛四濺。相距不過兩米,我卻未得命中。絕非我槍法不行。駐新京時我練射擊甚是執著。雖說是單臂,但我右手握力比一般人大,且瓦爾薩手槍穩定性好易於瞄準同我手也正相吻合。我不能相信自己誤失目標。我拉栓再次瞄準,深深吸了口氣,口中自語我必須幹掉此人。只有幹掉此人,才能活出點意義。

  「瞄準,間宮中尉!這可是最後一發了。」鮑裡斯仍面帶笑意。

  這當兒,聽得槍聲的塔爾塔爾手握大手槍闖進屋來。鮑裡斯制止道:

  「別動手!」他聲音尖厲,「讓間官朝我開槍。如果碰巧把我打死,再隨你收拾他不遲。」

  塔爾塔爾點頭把槍口定定對準我。

  我右手握瓦爾薩,筆直前伸,瞄準他仿佛看穿一切的冷冷笑面的正中間沉著地扣動扳機,手中穩穩控制住反衝擊力。無比完美的一發。然而子彈仍緊貼他腦皮擦過,僅僅將其身後座鐘擊得粉碎。鮑裡斯眉毛都絲毫未動。他照樣背靠椅背,始終以蛇一樣的目光逼視我的臉。手槍掉在地板上。

  半天誰都沒有開口,誰都一動不動。之後鮑裡斯從椅子站起,緩緩弓腰拾起我掉在地板上的瓦爾薩。他不無意味地看著手裡的槍,靜靜搖頭,把搶插回槍套。隨後安慰我似地輕拍兩下我的臂膀。

  「我說過你殺不了我吧?」鮑裡斯對我說道。接著從衣袋掏出一盒「駱駝」,銜一支在嘴上,用打火機點燃。「並非你槍法不好,只是你輕易殺不得我,你還沒這種資格。正因如此你才失去了機會。抱歉,你將帶著我的咒詛返回故鄉。記住:你在哪裡都不可能幸福,從此往後你既不會愛別人,又不會被人愛。這是我的詛咒。我不殺你。但不是出於好意。以前我殺了很多人,以後也還要殺很多。但我不搞不必要的殺戮。再見間官中尉,一個星期後你將離開這裡開赴納霍德卡。再見吧。恐怕再沒機會見到你了。」

  這是我最後見剝皮鮑裡斯。一星期後我離開收容所,乘火車到納霍德卡。在那裡又幾經周折,翌年初終於返回日本。

  故事很奇妙很長。坦率地說我很難知曉對您到底有怎樣的意義。或許一切不過是一個口齒不靈的老者的車輪箍話。但我無論如何都想講給您聽。我覺得必須講給您。從信上您不難得知,我是個徹頭徹尾的敗北者、失落者,是不具有任何資格的人。在預言和詛咒的魔力下,我不愛任何人,也沒受任何人愛。我將作為空殼日後消失在一片漆黑之中。但由於總算將這段故事交付了您,我覺得自己可以帶著些許安詳的心境杏然遁去。

  祝你擁有無悔無憾的美好人生!

  第65章 危險的場所電視機前的人們

  危險的場所電視機前的人們、虛幻人

  門朝內小小打開。男侍雙手端盤,約略一禮走入房間。我躲在走廊花瓶陰影等他出來,同時考慮下一步怎麼辦。我可以同男侍擦肩閃身進去。208房間有誰在裡面。假如這一連串的事進行得一如上次(現正在進行),門應該沒鎖。我也可以暫且不管房間而跟蹤男侍。那樣的話,應該可以找到他所矚的場所。

  我的心在二者之間搖擺。但終歸決定跟蹤男侍。208房間可能潛伏某種危險,而且將是帶來致命後果的危險。我真切記得那硬邦邦的敲門聲和那尖刀般白亮亮的暴力性一閃。我必須小心行事。首先要盯住男傳看他去哪裡。然後再返回這裡不遲。但如何返回呢?我把手探進褲袋摸尋。裡邊有錢夾手帕短支圓珠筆。我掏出圓珠筆,在手心畫線確認有油出來。用它在牆上做記號即可,我想。這樣即可以循其返回,應該可以,想必。

  門開了,男侍走出。出來時他已兩手空空。盤子整個留在了房間。他關好門,正了正姿勢,重新吹著《賊喜鵲》空著兩手快步折回原路。我離開花瓶陰影尾隨而去。每遇叉路,便用圓珠筆在奶油色牆壁上打一個小小的藍X。男侍一次也未回頭。其走路方式有些獨特。似乎在為「世界賓館男持步法大賽」表演標準步法,仿佛在說賓館男侍就是應該如此走路。他揚臉收額,挺胸直背,隨著《賊喜鵲》旋律有節奏地揮動雙臂大踏步沿走廊前行。他拐過許多拐角,上下沒有幾級的樓梯。光團場所的不同而時強時弱。無數牆壁凹坑形成各種各樣的暗影。為不使其察覺,我保持適當距離走在後面。跟蹤他並不很難。即使拐彎處一忽兒不見,也可憑那朗朗的口哨聲循得。男侍猶溯流而上的大魚不久遊人靜靜的水潭一樣穿出走廊走進寬敞的大廳。那是曾在電視上看見綿穀升的嘈雜的大廳。但大廳此時鴉雀無聲,唯見一小撮人聚坐在大畫面電視機前。電視正播放NHK節目。吹口哨的男傳一進大廳,便像怕打擾他人似地止住口哨,徑直橫穿大廳,消失在工作人員專用門內。

  我裝出消磨時間的樣子。在大廳踱來踱去。之後在幾個空著的沙發坐了坐,眼望天花板,確認腳下的地毯質量。接著走去公共電話那裡,投進硬幣。但電話同房間裡的一樣死無聲息。我拿起館內電話,試按208鍵,同樣死寂。

  於是我坐在稍離開些的椅子上,並不經意地觀察電視機前的人們。全部12個人,9男3女。大多三四十歲,只兩人看上去五十有半。男的西裝革履,打著式樣保守的領帶。除去身高體重之差,全都沒有可以算是特徵的特徵要素。女的均三十五六,穿著三人大同小異。化妝亦頗精心,嚴然高中同富聚會回來。但從其座椅五不接連這點來看,又似乎並不相識。看來這裡的人互不相干,只是聚在一處默默著電視罷了。這裡沒有意見的交換,沒有眉目傳情沒有點頭稱是。

  我坐在稍離開他們的地方看了一會新聞節目。沒什麼讓人感興趣的消息。某處公路貫通,知事為之剪綵;市面出售的兒童蠟筆發現有害物質,正進行回收;旭川大雪,由於能見度差及路面結冰,旅遊大巴同卡車相撞卡車司機死亡,去溫泉旅行途中的團體遊客有幾個人負傷。播音員以抑揚有致的語調,分發低分卡一般逐條朗讀此類消息。我想本田家的電視,那電視總是調在NHK頻道。

  對於我,這類消息委實過於現實,同時又毫無現實意味。我很同情死於事故的三十七歲卡車司機。誰都不願意在大雪紛飛的旭川五臟俱裂掙扎死去。但我個人不認識司機,司機個人也不認識我。所以我對他的同情並非個人同情,只是對這場飛來橫禍的一般同情。對於我,這種一般性既可以說是現實的,也可謂毫不現實。我眼睛離開電視畫面,再次環顧空空蕩蕩的大廳。但裡邊沒有任何堪可成為線索的東西。不見賓館人員的身影,小酒吧尚未營業。唯獨牆壁掛一幅畫有某處山峰的巨幅油畫。

  我收回視線時,電視畫面大大推出有印象的男人面孔。是綿穀升的臉。我從椅子欠身細聽綿穀升發生了什麼!但消息最初部分我已漏聽。須臾相片消失,男播音員重新返回畫面。他紮著領帶,穿著大衣,手持麥克風,站在一座大廈門前。

  「現已送到東京女子大學附屬醫院,在綜合治療室接受治療。情況只知道頭蓋骨嚴重塌陷,完全不省人事。對於生命有無危險的問詢,醫院方面只反復回答現階段詳情無可奉告。估計具體病情需等些時間方能發表——從東京女大醫院正門前現場報道。」

  畫面轉回演播室播音員。他面對攝像機,朗讀剛剛接過的原稿:「眾議員院議員綿谷升受歹徒襲擊身負重傷。據剛剛得到的消息,事件發生在今天上午11點30分,綿谷升議員在東京港區某大樓事務所內與人會見時,一年輕男子突然闖入,用棒球棍接連猛擊其頭部……(熒屏映出綿穀升事務所所在的大樓)……以致重傷。男子偽裝成來訪客人,棒球棍裝在製圖用的長簡內帶入事務所,一聲不響朝綿谷議員打來……(熒屏推出作案現場——事務所房間,椅子倒地,附近可見黑乎乎血跡)……由於事出突然,綿谷議員及其身邊人員全無反抗餘地。男子確認綿谷議員完全失去意識之後,手持球棍離開現場。據目擊者說,犯人身穿藏青色短大衣,頭戴同樣顏色滑雪毛線帽,架一副深色太陽鏡,身高175釐米左右,右瞼須有一塊青痣,年齡大約三十歲。警察正在追尋犯人行蹤。但跑出後男子即混入附近人群,尚未查明去向。」(熒屏:警察正在查證現場。赤阪熱鬧的街頭。)

  棒球棍?我咬緊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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