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一四五


  鮑裡斯交給我的工作不那麼簡單,必須處理的雜務堆積如山。最重要的是為鮑裡斯管理個人財產。鮑裡斯將莫斯科國際紅十字會送來的食品衣物以及醫藥的一部分(約占總數的四成之多)貪污下來運進秘密倉庫,之後到處拋售。他還將部分原煤用貨車運往別處,通過地下渠道流出。燃料慢性短缺,供不應求。他收買了鐵道工作人員和站長,足可以為私人生意隨心所欲調用火車。負責警備的部隊也因得了食物金錢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於有這種「營業」,他已經積累了驚人數額的財產。他向我解釋說以後將作秘密警察活動資金之用。說他們本身的活動需要不便留下正式記錄的大量資金,而他自己就是在此秘密籌資。但那是謊言。當然,其中極小一部分或許上交給了莫斯科,但絕大部分我堅信都已變為其個人資產。詳細的我不清楚,但情況似乎是他將這筆錢通過秘密渠道匯往外國銀行上的賬戶,或者換成金子。

  不知什麼緣故,他好像徹底信任我這個人,根本不擔心我會把它的秘密洩露出去,現在想來都覺不可思議。對於俄國人及其他白人,他總是疑神疑鬼,嚴加防範,而對蒙古人和日本人則莫如說懷有百分之百的依賴感。也許認為我即使泄秘也別無損害。說到底,我究竟又能向誰道穿他的秘密呢?我身邊清一色是鮑裡斯的爪牙,而這些人無不從鮑裡斯的營私舞弊中撈得殘羹剩飯。由於他貪污佔用食品藥品中飽私囊而遭受塗炭之苦以至喪生殞命的是軟弱無力的囚犯和俘虜。況且所有郵件都受檢查,禁止同外界接觸。

  總而言之,我熱心而忠實地履行鮑裡斯秘書一職。我將他混亂不堪的帳簿和庫存目錄—一加以清理,物品和資金流向也弄得有條不紊一目了然。我分門別類地造冊登記,以便馬上可以查出何物何款在何處數量多少以及升值動向如何。我把他收買的人列了個長長的一覽表,計算出其「所需經費」。我從早到晚為他忙個不停。結果使我原本不多的朋友統統棄我而去。人們認為我已淪為鮑裡斯的忠實走卒,為人一錢不值,當然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可歎的是,縱使現在他們恐怕也在這樣看我)。尼古拉也跟我再無二話。以前要好的兩三個日本俘虜也對我避而遠之。相反也有人因我得鮑裡斯賞識而朝我接近,但我這方面又拒之門外。這樣,我在收容所裡愈發孤立和孤獨起來。我所以免於被殺,無非因為我有鮑裡斯這個後臺。我被鮑裡斯視為至寶,殺了我不可能簡單了事。人們完全知道鮑裡斯會在必要情況下變得如何殘忍。其有名的剝皮情節在這裡也成了傳奇。

  但,我越是在收容所裡孤立,鮑裡斯越是對我信任。對我井井有條手段高明的工作情況嘖嘖稱讚,大為滿足。

  「真是了不起!只要有眾多你這樣的日本人,日本早晚會從戰敗混亂中崛起。可是蘇聯不行。很遺憾,幾乎沒有希望。沙皇時代還多少好一點,至少沙皇不必—一動腦考慮繁瑣的是是非非。我們列寧從馬克思理論中搬出自己能夠理解一部分為己所用,我們斯大林從列寧理論中搬出自己能夠理解的部分——量少得可憐——為己所用。而在這個國家裡,理解範圍越窄的傢伙越能執掌大權,愈窄愈妙。記住,間官中尉,在這個國家求生手段只有一個,那就是不要想像。想像的俄羅斯人必遭滅頂之災。我當然不想像。我的工作是讓別人想像,這是我的衣食之源。這點你最好牢牢記住。至少在這裡的時間裡你要想像什麼,就想起我的臉來,並提醒自己這可不成這要掉腦袋的。這是我的無價忠告:想像讓別人去想!」

  如此轉眼過去半年。到1947年秋末,我于他已經成了必不可少的存在。我負責他活動的實務性部分「塔爾塔爾」和近衛隊負責暴力部分。鮑裡斯仍未被莫斯科秘密警察召回。但此時他看樣子已不怎麼想回莫斯科了。他在收容所和煤礦中建立了屬￿他自己的堅不可摧的王國,在此他活得暢快淋漓。他可以在強有力的私家軍隊保護下,四平八穩地積蓄財產。說不走莫斯科上層也有意不把他叫回中央,而將他放在這裡鞏固西伯利亞統治地盤。莫斯科同鮑裡斯之間有頻繁的信件往來。當然不是郵寄,而由密使乘火車—一送達。密使們個個牛高馬大,眼神冷若冰霜。他們一進門,室內溫度都驟然下降。

  與此同時,從事勞動的囚犯們死亡率依然居高不下,其屍體一如從前被一個個投入豎井。鮑裡斯嚴格檢查囚犯的體能,對體弱者一開始便徹底驅使,削減營養,為減少人數而使其勞累消耗致死。而將那部分糧食轉給身體強壯的人,提高生產效率。收容所完全成了效率第一、弱肉強食的世界。強者多吃多占,弱者連連倒下。勞動力不夠用,又有新的囚犯像運家畜一樣塞滿貨物列車從哪裡運來。嚴重時候運輸途中即有差不多兩成死去,但誰都不放在心上。新來的幾乎全是從西邊運來的俄國人和東歐人,對鮑裡斯來說,難得的是西邊斯大林朝三暮四的強權政治似乎仍在繼續。

  我的計劃是殺死鮑裡斯。當然,殺死他一個人也無從保證我們處境好轉,大同小異的地獄生活仍將持續下去。但不管怎樣,我不能允許這個世界有鮑裡斯這個人存在。如尼古拉所預言,他簡直是條毒蛇,必須有個人砍掉他的腦袋。

  我不惜一死。如能同鮑裡斯對殺而死自是求之不得。但不許失敗。必須等待萬無一失那一瞬間的到來,一槍就讓他烏呼哀哉。我作為他的秘書裝出忠實工作的樣子,同時虎視眈眈窺伺時機。然而鮑裡斯——前面已經說過——是十分小心謹慎的人。他身邊無論白天黑夜都有塔爾塔爾加影隨形。縱使偶爾鮑裡斯單獨一人,沒有武裝的獨臂的我又如何能殺死他呢?但我耐住性子等待時機到來。假如哪裡有神存在的話,我相信機會遲早會降臨。

  1948年轉來不久,收容所裡傳說日本俘虜兵終於可以回國了。說開春就會來船接我們回去。我就此問了鮑裡斯。

  「是那樣的,間宮中尉,」鮑裡斯說,「傳說是真的。不遠的將來你們會全部返回日本。國際輿論壓力也越來越大,不可能永遠把你們當勞動力使用下去。不過,怎麼樣,中尉,我有個建議——你有沒有不是作為俘虜而作為自由的蘇聯公民留在這個國家的想法?你為我工作得十分出色,你走了找後任很不容易。反正你回日本也身無分文,相比之下篤定在我身邊快活。聽說日本吃都吃不上,人一個接一個餓死。而這裡金錢女人權力應有盡有。」

  鮑裡斯的建議是認真的。大概認為我知道他個人秘密知道得太多,把這樣的人放出手去未免有點危險。拒絕了,他或許為滅口把我除掉。但我已無所畏懼,我說謝謝你的建議,但自己放心不下留在故鄉的父母和妹妹,還是想回國。鮑裡斯聳了聳肩,沒再說什麼。

  回國日期臨近的3月一天夜裡,殺他的絕好機會出現在我面前。當時房間裡只鮑裡斯和我兩個人,總貼著他的塔爾塔爾也不在場。時近晚間9點,我一如往日整理帳簿,鮑裡斯對著桌子寫信。他這麼晚還在辦公室裡是很少有的事。他一邊呷著玻璃杯裡的白蘭地,一邊用自來水筆在信箋上疾馳。衣架上連同他的皮大衣和帽子掛著裝有手槍的皮槍套。手槍不是蘇軍配給的大手槍,是德國造的瓦爾薩PPK。那是鮑裡斯在多端河渡河戰役後從俘虜的納粹党衛軍中校身上沒收得來的。手槍擦得侵亮,槍柄打著閃電形狀的SS標記。他侍弄手槍時我看得很仔細,知道彈艙裡經常塞有8發實彈。

  他如此把槍掛在衣架上實在十分罕見。謹小慎微的鮑裡斯伏案工作時槍總是藏在右手下的抽屜裡以便能隨時抽出。但這天晚間不知何故他心情很好也很饒舌。大約因此而放鬆了平日的警惕。這對我正是千載良機。至於如何單手卸下安全檢和如何將第一發子彈迅速上膛。這動作迄今我不知在腦海裡重複了多少次。我毅然起身,裝作去取文件的模樣往衣架前走去。鮑裡斯正專心寫信,看也沒看我一眼。通過時我悄悄從皮套裡拔出手槍。手槍不大,一隻手搖得嚴嚴的。無論握感還是穩定性,一上手我就知是一把好槍。我站在他面前,卸下安全檢,雙腿挾槍,右手將槍檢往後一技送子彈上健。隨著這乾澀的一聲輕響,鮑裡斯總算抬起頭來。我將槍口對準他的臉。

  鮑裡斯搖頭歎了口氣。

  「對你是夠可惜的:槍裡沒上子彈。」他給自來水筆擰好筆帽後說道,「上沒上子彈從重量即可得知。上下搖一下看看,7.65毫米的子彈8發約有80克自重。」

  我不相信鮑裡斯的話。我迅速瞄準他額頭,毫不猶豫扣動扳機。然而只嚇一聲平響。如他所說,裡邊沒上子彈。我放下槍,咬住嘴唇。我已什麼都思考不成。鮑裡斯拉開抽屜,抓出一把子彈,攤在手心上給我看。原來他已事先從彈艙取下子彈。我上了他的當。一切都是圈套。

  「我早就曉得你想殺我。』」鮑裡斯靜靜地說,「你在腦海中反復想像殺我的場面,對吧?以前我應該向你忠告過:想像是要掉腦袋的。不過算了,反正歸根結底你沒辦法殺我。」

  隨後鮑裡斯從手心上的子彈取出兩粒朝我腳前扔來,兩粒子彈啪啦啦滾到我腳下。

  「這是實彈,」他說,「一點不騙你。裝上打我好了。對你這是最後機會。如果真想殺我的話,只管瞄準開槍!如果沒打中,就不得把我在這裡的所作所為我的秘密告訴給世界任何人。答應我,這是我們的交易。」

  我點頭。我答應了他。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