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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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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重重設防的細密的黑暗中,房間看上去與我記憶中的樣子毫無區別。但眼睛逐漸適應黑暗之後,細小部分便多少不同起來。首先電話機位置變了,由床頭櫃移至枕頭,在枕上悄然伏身。其次瓶中的威士忌減少許多,現在只剩瓶底一點點。冰筒裡的冰塊已徹底融化,成了混濁的陳水。玻璃杯幹得甚是徹底,手指一碰不難看出沾有白色的灰塵。我去床邊拿起電話機,把聽筒貼在耳上,卻已絕對死寂。看來房間已被棄置很久遺忘很久了,完全感覺不到人的氣息。唯獨花瓶裡的花依然保持近乎怪異的蓬勃生機。 床上有誰躺過的痕跡。床單床罩和枕形有點亂。我掀開床罩查看,但已沒有餘溫,化妝品味兒亦未留下。我覺得那個人已離開床很長時間。我坐在床沿,再次緩緩四顧,側耳諦聽。但一無所聞。房間仿佛被盜墓者運走屍體的古墓。 這時,電話鈴突然響起。我的心臟如蟋縮的貓就那樣硬硬地凍僵。空氣瑟瑟發顫,飄浮的花粉被擊中一般睜眼醒來,花瓣在黑暗中微微揚臉。電話?可是電話剛才已如深深埋在土裡的石頭一樣死寂。我調整呼吸抑制心跳,確認自己確乎置身於這房間中而並未移往別處。我伸手用指尖輕觸聽筒,須臾慢慢提起聽筒。鈴聲大約共響了三四次。 我「喂喂」兩聲。但電話在我拿起的同時即已死掉。無可挽回的死,如手中托著沙袋一般重。我以乾澀的聲音重新「喂喂」一次,不料我的聲音被厚牆一樣的東西原封不動地反彈回來。我將聽筒放回,然後又一次貼上耳朵。寂無聲響。我在床頭坐下,屏息斂氣等待鈴聲再度響起。卻不肯響。我望著空氣中的灰塵一如原來失去意識在黑暗中昏倒沉淪。我在頭腦中再現鈴聲。現在我已無法判斷是否真的響起過鈴聲。但如此懷疑下去,事情根本無法收場。我必須在哪裡劃一條線,否則連我自身這一存在都發發可危。鈴聲確實響了,毋庸置疑。而在下一瞬間死了。我輕輕乾咳一聲。然而咳聲也倏然在空氣中死去。 我站起身,再次在房間走動。我注視腳前地面,仰望天花板,在茶几坐下,輕輕靠住牆壁。我若無其事地抒動球形門拉手,打開落地燈又關上,關上又打開。當然,門紋絲不動,燈無動於衷。窗口從外面封死。我試著凝神諦聽。沉默如光溜溜的高牆。儘管如此,我覺得裡邊仍有什麼想欺騙我——似乎全都在鴉雀無聲,緊貼牆壁,隱去膚色,不讓我覺察其存在。所以,我也佯作不知。我們在巧妙地互相欺騙。我再次清清嗓子,用指尖碰了下嘴唇。 我決定重新檢查一遍房間。又按了一次落地燈開關。燈不亮。打開威士忌瓶蓋嗅了嗅殘留的酒味兒,味兒一如往常。CattySark。我擰好瓶蓋,放回茶几原來位置。出於慎重,我又提起聽筒貼在耳上。死死的,死得無法再死。繼而在地毯上緩緩踱步確認鞋底的感觸。耳朵貼在牆壁上,集中神經看能否聽見什麼。當然什麼也聽不見。接著站在門前轉動球形拉手——儘管自知徒勞——結果很容易向右轉了一圈。但我好一會兒都無法將這一事實作為事實接受下來。剛才還像給水泥固定似地一動不動。我將一切還原為白紙,再一次重頭核實。離手,伸手,左右轉動球形拉手。拉手在我手中左右旋轉自如。有一種舌頭在口腔中鼓脹般的奇妙感觸。 門沒鎖。 我把轉動後的拉手往裡一拉,令人目眩的光從門縫瀉入房屋。我想起棒球棍。若有那球棍在手,原本可以再沉著一些。算了,忘掉棒球棍。我毅然決定大大打開門。左顧右盼確認無任何人之後,走到走廊。一道鋪有地毯的長長的走廊。不遠的前面有一個插滿花的大花瓶。是吹口哨的男侍敲房間門時我用來藏身的那個花瓶。記憶中,走廊相當之長,且中途拐了好幾個彎後分開。當時我碰巧遇上吹口哨的男侍,尾隨其後來到這裡。房間門上釘有208號門牌。 我一步一步穩穩朝花瓶方向走去。但願能走到電視熒屏曾有綿穀升出現的那座大廳。那裡當時有很多人且有動感。弄得好,說不定可以從中發現一點線索。但那無異於沒帶指南針就聞人漫無邊際的抄漠。倘若既找不到大廳也返不回208房間,我很可能滯留在這迷宮般的賓館而無法回歸現實世界。但我無暇猶豫。這恐是最後機會。我每天等在井底持續等了半年,現在門終於在我面前打開。況且不久井也將被人從我手中奪走。若在此裹足不前,迄今為止花費的時間和精力勢必化為泡影。 有幾個拐角。我的髒網球鞋無聲地踏著鋪滿地毯的走廊。不聞人語不聞音樂不聞電視機聲。空調機換氣扇電梯聲也聽不見。賓館安靜得猶被時間遺忘的廢墟。我拐過好些拐角走過好些門前。有幾條叉路,每次我都選擇右側的。這樣,在我想返回的時候,只要向左向左即可回到原來房間。方向感已蕩然無存。弄不清自己是朝著什麼前進。房間號的排列順序顛三倒四亂七八糟,毫無用場,還沒等記憶便已紛紛滑出意識不見。不時覺得有和上次相同的房號出現。我站在走廊正中調整呼吸。難道我像迷失在森林中那樣在同一地方團團打轉嗎? 正當我茫然仁立時,遠處傳來似曾聽過的聲音。吹口哨的男侍。口哨吹得有板有眼。吹得如此漂亮的別無他人。他仍如上次在吹羅西尼的《賊喜鵲》序曲。那旋律並不容易用來吹口哨,他卻吹得稀灑自如。我沿走廊朝口哨方向前進。口哨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大概他沿走廊朝這邊走來。我找一根柱子躲在陰影裡。 吹口哨的男侍手托銀盤,上面同樣放著CattySark和冰筒和玻璃杯。男侍目現正前方,以仿佛陶醉於自家口哨的神情——從我面前快步走過,看也沒看我一眼。樣子似乎在說正在爭分奪秒。一切都一成本變,我想。肉體仿佛被時間的逆流沖回。 我立即尾隨男侍。銀盤隨著口哨不無愜意地一搖一閃,明晃晃反射無花板的燈光。《賊喜鵲》的旋律咒語一般無數遍周而復始。《賦喜鵲》究竟是怎樣一部歌劇呢?我所知道的僅僅是其序曲單純的旋律和離奇的劇名。小時候家裡有托斯卡尼尼指揮的這一序曲的唱片。較之庫拉烏迪奧·阿巴特那充滿青春活力和現代感的流暢華麗的演奏,托斯卡尼尼的則令人熱血沸騰躍躍欲試,就像經過一場激烈格鬥之後把強敵強壓在身下而即將開始慢慢絞殺。但《賊喜鵲》果真說的是偷東西的喜鵲嗎?等一切水落石出,我要去圖書館查查音樂辭曲才是。如果有全曲唱片賣,不妨買來聽聽。嗅,怎麼樣呢,屆時我也許失去興致。 吹口哨的男侍如機器人一樣穩穩當當正步前行,我稍拉開一點距離跟在後面。他去哪裡不想我也知道:他準備給208房間送新的CattySark和冰筒。實際上男侍站定的地方也是208門前。他把盤子換到左手,確認門牌號,伸腰端正姿勢,事務性地敲門。三下,又三下。 聽不清裡面有無回音。我躲在花瓶後面窺著男侍動靜。時間在流逝。但男侍簡直像考驗忍耐力極限直立在門前凝然不動。不再敲門,靜等門打開。一會兒,祈願大約傳到了裡面,門從內側打開一條小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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