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一四二


  「沒什麼大不了的,」他笑眯眯地說,「我需求的只是同你們日本俘虜兵諸君有個密切而良好的關係。為了將若干看來很難溝通的同志從這裡驅逐出去,需要你們日本兵的協助。我們的利害有幾個部分是共同的。如何,我和你們攜一次手好麼?也就是美國人常說的「give and take」。如果你們協助,不會讓你們吃虧,我絕對無意蒙蔽利用你們。當然嘍,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請求你們喜歡。我們之間多少有過不幸的回憶。但別看這樣我還是個講究信義的人。講定的事必然履行。所以過去的事情就付諸東流好麼?

  「幾天內請對我的建議給予實實在在的答覆。嘗試一次的價值我想是有的,更何況你們應該沒有什麼再可失去的東西,對吧?記住,間官中尉,這話只能極端保密地告訴給真正可靠的人。實在說來,你們當中混有幾個協助政治督導員的告密分子,千萬不要傳到那幾個傢伙耳朵裡。一旦洩露,事情很可能遇到麻煩。這方面我的力量還不能說很充分。」

  我回到收容所把情況悄悄講給一個人。此人原為中校,有勇有謀,是死守興安嶺要塞直到停戰都沒舉白旗的部隊的部隊長,如今是整夥日本俘虜兵的幕後領導,俄國人也不得不對他另眼看待。我略去哈拉哈河山本一事;告訴他鮑裡斯原是秘密警察的高級頭目,說出他的建議。中校看樣子對趕走現任政治督導員取得日本俘虜自治權的可能性頗感興趣。我強調說鮑裡斯殘忍危險,長於陰謀詭計,不可輕易相信。

  「或許是那樣,但確如他所說我們沒有任何可失去的。」中校對我說。給他如此一說,我也無言以對,覺得無論因此發生什麼事,情況也不至於變得比現在更糟。然而結果我犯了個大錯誤。地獄這東西真是個無底洞。

  幾天後,我設法選一個避人耳目的地方安排中校和鮑裡斯單獨見面,我作為翻譯參加。30分鐘後達成秘密協議,兩人握手。至於後來過程如何,我就不曉得了。為不引人注意,他們大概避免直接接觸,採用秘密聯絡手段頻繁交換密碼文。因此我再沒機會介入其間。中校也好鮑裡斯也好那期間採取的都是徹底的保密主義。但這對我是求之不得的。可能的話,我不想再次同鮑裡斯發生關係。當然事後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約一個月後,如鮑裡斯向我講定的那樣,格魯吉亞政治督導員被中央調離,兩天后派來了新的督導員。又過兩天,三個日本俘虜兵在同一晚上被勒死。為姑且製造自殺假相,早上他們被人用繩子吊在棚架——毫無疑問是其同伴即日本俘虜兵做的。三人大約是鮑裡斯所說的密告分子。但事件沒受到任何追究和處分不了了之。那時,鮑裡斯已基本把收容所實權握在手中。

  第63章 消失的棒球棍、回來的「賊喜鵲」

  我身穿毛衣和短大衣,毛線帽戴得低低的,翻過後牆下到杳無人息的胡同。到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人們尚未起床。我放輕腳步順胡同走到「公館」。

  房子裡仍是六天前我離開時的樣子。廚房洗碗地仍舊堆著用過的餐具。沒有留言條,錄音電話沒有話進來,肉桂房間的電腦畫面早已僵死,空調機一如往常保持室內恒溫。我脫去大衣,摘下手套,燒水泡紅茶喝著,吃幾片帶奶酪的餅乾權作早餐。然後洗好洗碗池裡的餐具放回壁櫥。

  9點鐘了,肉桂依然沒有出現。

  我走到院子掀開井蓋,弓腰往裡窺視。裡面仍黑洞洞的。對這井我現在已十分瞭解,仿佛瞭解自己肉體的延長。其黑暗、氣味和岑寂已成為我的一部分。在某種意義上,我比瞭解久美子還更詳細瞭解這眼井。當然我還清楚記得久美子。閉上眼睛,她的聲音相貌身體和舉止的細微處都能—一記起。畢竟同她在一個屋頂下生活了六年。但與此同時,又似乎覺得她身上有了自己記不那麼鮮明的部分。或者說已不如以前那樣對自己的記憶具有十足的自信,就好像無法準確記起失而復得的貓的禿尾巴的捲曲形狀。

  我坐在井沿,雙手插進大衣袋,再次環顧四周。看樣子馬上就要下起冰冷的雨雪。沒有風,空氣乾冷乾冷。一群小鳥像勾勒暗號圖形一樣以複雜的線路在空中盤旋幾次,之後箭一般不知去向。片刻,傳來大型噴氣式飛機沉悶的馬達聲,姿影則被厚厚的雲層擋住全然不見。陰晦到如此程度,白天下井也不必擔心上來時陽光刺傷眼睛。

  但好半天我什麼也沒做,兀自在那裡靜坐不動。無須急躁。一天剛剛開始,還不到中午。我就這樣坐在井沿任憑腦海裡浮想聯翩。過去在這裡的石雕鳥被搬去哪裡了呢?莫非此時點綴在別人家院子裡依然以展翅欲飛的姿勢表現它那永遠無從實現的衝動不成?抑或去年夏天拆除官脅家空屋時被當垃圾扔掉了呢?我很有些懷念那個石雕鳥,覺得院子由於石雕鳥的不在而失去了往日微妙的諧調。

  過了11點,不再浮想聯翩之後我開始下井。順著梯子下到井底後,我照例做了個深呼吸確認周圍空氣情況。空氣沒有變化,多少有點黴氣味兒,但氧氣沒有問題。接下去,我伸手去摸靠井壁立著的棒球棍。但球棍哪裡也找不到。球棍不見了,毫無蹤跡地不翼而飛。

  我在井底坐下,背靠井壁。

  我歎息幾聲。沒有目的的空虛的歎息,一如無名空穀心血來潮掠過的風。歎息也歎累了,便用雙手咋嗤咋嗤擦自己臉頰。到底誰把棒球棍拿走了呢?肉桂?這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性。除他無人知道那條棒球棍的存在,也不會有人下到這井底。可是肉桂為什麼非拿走我的棒球棍不可呢?黑暗中我無奈地搖頭。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或者說是我不能理解的很多事之一。

  反正今天只能在沒有棒球棍的情況下進行了,我想。沒有辦法。棒球棍原本不過是護身符樣的東西。不怕,沒有也毫無關係。一開始我不是兩手空空走到那個房間的嗎?如此說服自己之後,我拉繩合上井蓋。繼而雙手攏在膝頭。在深深的黑暗中靜靜閉起眼睛。

  但一如上次,意識很難集中於一點。紛繁的意念悄然潛入腦海干擾集中。為把意念驅逐一空,我開始考慮游泳池,考慮我常去的區營25米泳道室內游泳池,想像自己在游泳池往來爬泳的光景。我忘掉速度,只管靜靜地緩緩地遊動不止。我將臂肘從水中悄悄抽出,由指尖輕輕插入,以免發出不必要的聲響,濺起不必要的水花。我像在水中呼吸一樣將水含入口中再徐徐吐出。如此遊了一會,漸覺身體竟如乘緩風,自然隨波逐流。傳入耳畔的只有我規則呼吸的聲息。我如空中飛鳥在風中飄忽,俯視地面風光:遠處的街市、渺小的人影、流動的河渠。我充滿祥和的心緒,不妨稱之為心曠神仙。游泳是我人生旅途中發生的最為輝煌的事情之一。儘管沒有解決任何我面臨的問題,但也沒受任何損失。也沒有任何緣由可以使我受損。遊之泳之!

  墓地,有什麼傳來。

  意識到時,黑暗中我聽得類似飛蟲羽聲那嗡嗡嗡嗡嗡低沉單調的吟哦。但不同於真正的飛蟲羽聲,而更帶有機械的人工的意味。其波長猶短波廣播的調諧時高時低變化微妙。我屏住呼吸,例起耳朵,試圖弄清聲音來自何處。它既像來自黑暗的某一點,又似乎發於我自身的腦袋。漆黑中極難分辨。

  將神經集中於聲音時間裡,我陡然墜入睡眠。這裡邊完全不存在「睡意」這種階段性認識。它來得是那樣地唐突,就像在走廊不經意行走時有人一把將自己拖入全然陌生的房間。這如深泥層般的昏睡不知包籠了我多長時間。我想大概不長,或許一瞬之間。但當我偶然回過神時,發覺自己竟置身於另一種黑暗。空氣不同,溫度不同,黑暗的深度和質量不同。黑暗中混雜著隱約不透明的光,且有似曾相識的濃郁的花粉氣味撲鼻而來——我是在那座奇妙賓館的房間裡。

  我揚起臉,環視四周,屏住呼吸。

  我穿過了牆壁。

  我坐在地毯上,背靠貼牆布的牆壁,雙手在膝頭合攏。我醒得完全徹底,一如睡眠的無比深重。由於對比是那樣極端,好一會才適應自己的覺醒。心臟發出很大的聲音,迅速收縮不已。沒錯.我是在這裡。我好不容易來到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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