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一四一


  一星期後我又在站前看見他。他依然身穿滿是污垢的囚服,腳帶鐵鍊,用鐵錘敲石頭。我看他,他也看我。他把錘子放在地上,像穿軍裝時那樣伸長腰對著我這邊。這回他臉上浮現出了無可懷疑的微笑。儘管笑得極其輕微,但笑畢竟是笑。只是那笑裡邊含有足以使我脊背凍僵的冷酷,那便是他觀看給山本剝皮時的眼神。我一聲不響走了過去。

  蘇軍的司令部裡邊,僅有一個和我親切交談的軍官。他是列￿格勒大學畢業的,和我同樣學的是地理,年齡也不相上下,同樣對繪製地圖感興趣。由於這樣的關係,兩人經常借題發揮談論繪製地圖方面的專業性話題,以此消磨時間。他對於關東軍繪製的滿洲作戰地圖懷有個人興趣。他的上司在旁邊時當然不能談,不在時便趁機暢談共同的專業。他不時送食物給我,還把留在基輔的妻子相片給我看。在我被蘇聯扣留的漫長時間裡,他是能讓我多少感到親切的唯一的俄國人。

  一次,我以無所謂的語氣問起在車站幹活的那夥犯人,說其中有一個人看氣氛不像普通囚犯,說不定以前地位很高,並詳細介紹了其相貌特徵。他——此人名叫尼古拉——神情肅然地看著我。

  「剝皮鮑裡斯!」他說,「為了自身安全,最好不要對那個人懷有什麼興趣。」

  我問為什麼。尼古拉看樣子不大想說。但若我有意可以也曾經為他提供若干方便,於是尼古拉終於很不情願地把剝皮鮑裡斯被送來煤礦的原委講給了我。「我說的對誰也不要講喲!」尼古拉說,「不開玩笑,他那個人的確非同小可。我也是一絲一毫不想和他沾邊的。」

  據尼古拉講,情況是這樣的:剝皮鮑裡斯原名叫鮑裡斯·格絡莫夫,果不出我所料,是內務部秘密警察,NKGB的少校。在喬巴山掌握實權出任部長會議主席的1938年,被作為軍事顧問派往烏蘭巴托,在那裡依照貝利亞領導的蘇聯秘密警察模式組建了蒙古秘密警察,在鎮壓反革命勢力當中大顯身手。人們被他們驅趕集中,投入收容所,受到拷問。大凡有一點嫌疑的以至多少可疑的人,全被乾乾淨淨地幹掉。

  帶門坎戰役結束,東面危機得以暫時緩解之後,他立即被召回中央。這次被派往蘇聯佔領下的波蘭東部,負責清洗舊波蘭軍隊。在那裡他得到了「剝皮鮑裡斯」外號。因為拷問中他使用從蒙古領來的漢子活剝人皮。波蘭人當然怕他怕得要死,凡是直接目睹剝皮的人無不統統坦白。德軍突然突破國境線而抗德戰爭開始後,他從舊波蘭撤回莫斯科。很多人因涉嫌有組織地裡通希特勒而遭到逮捕,或被稀裡糊塗地殺害或被關進收容所。這期間他也作為貝利亞的得力心腹濫用其拿手的拷問大發淫威。斯大林與貝利亞為了掩飾未能事先預測納粹進攻的責任並鞏固領導體制,不能不捏造出這種內好之說。在嚴刑拷打階段很多人便被無謂地殺害。據說——真偽不得而知——那期間鮑裡斯及其手下幾個蒙古人至少剝了五個人的皮,鮑裡斯甚至把剝下的皮掛在房間裡加以炫耀。

  鮑裡斯一方面生性殘忍,一方面又是個極其小心謹慎的人。正由於小心謹慎,他才得以避過所有的陰謀和清洗。貝利亞對他喜愛得一如親子。然而或許有點過於得意,一次他幹過了頭。那是一次致命的失敗。他以在烏克蘭戰役中私通納粹德國党衛軍坦克部隊的嫌疑逮捕了一名坦克部隊的部隊長,審訊當中予以殺害——將燒紅的烙鐵伸進身體各個部位(耳穴、鼻孔、肛門、陽物等等)折磨致死。不料這名軍官是身居高位的某共產黨幹部的侄子。事後紅軍總參謀部通過周密調查,查明該軍官純屬無辜。不用說,那名共產黨幹部大發雷霆,傷了面子的紅軍也不肯忍氣吞聲。這回即使是貝利亞也無力包庇了。鮑裡斯當即被解職押上法庭,同蒙古副官一起被判以死刑。但NKGB全力為其爭取減刑,結果鮑裡斯被送往西伯利亞收容所進行強制勞動(蒙古人則被處以絞刑)。貝利亞那時給獄中的鮑裡斯悄悄悄去口信,叫他自己設法在那裡存活一年,那期間他往紅軍和黨那裡打通門路,一定恢復他往日地位——至少據尼古拉說來是這樣的。

  「知道嗎,間官,」尼古拉壓低噪音說,「這裡普遍相信鮑裡斯早晚重回中央,說貝利亞很快就會把那傢伙救出去。不錯,這個收容所目前由黨中央和紅軍管理,貝利亞不便貿然下手。但也不能因此麻痹大意,風向說變就變。要是現在讓那傢伙在這裡受苦受難,到那時候肯定遭到駭人聽聞的報復,這是明擺著的事。世上固然傻瓜不少,但自己往自己死刑判決書上簽名的卻是一個也沒有。所以他在這裡被奉為上賓,生怕碰他這個腫包。住賓館讓人侍候畢竟不可能,為擺樣子也得讓他帶腳鐐幹些輕活。但即使現在也給他住單人房,煙酒隨便受用。若讓我說,那傢伙跟毒蛇沒什麼兩樣,留著對國家對誰都沒好處。有人半夜裡一下子割斷他的喉嚨該有多好!」

  一天,我正從車站附近路過,那個大個子中尉再次把我叫住。我取出通行證給他看,他卻搖頭不接,而叫我馬上到站長室去。我莫名其妙地跟到站長室一看,是身穿囚服的鮑裡斯格洛莫夫在等我。他正坐在站長桌前喝茶。我呆呆立在門口不動。鮑裡斯沒再帶腳鐐,招手讓我進去。

  「哎呀,間官中尉,好久不見了嘛!」他和顏悅色地笑道,並勸我吸煙,我搖頭拒絕。

  他自己叼支煙擦火柴點燃,說道:「一晃不見九年了,或者八年?反正你還好端端活著就謝天謝地。故友重逢,一大喜事啊!尤其在那場殘酷的大戰之後。不是嗎?對了,你到底是怎麼從那眼混帳井裡出來的?」

  我緊緊緘口沉默。

  「也罷,算了。總之你是僥倖從那裡出來了。並且在哪裡丟了一支胳膊,還不知不覺會講一口流利的俄語——再好不過!胳膊少一支無所謂,重要的是活著。」

  我回答說自己並非想活才活著的。

  鮑裡斯聽了放聲大笑。

  「間官中尉,你真是個非常風趣的人。不想活的人如何會安然死裡逃生?實在有趣至極。我這雙眼睛可不是那麼好矇騙的喲!一個人逃出深井又過河跑回滿洲,一般人萬不可能。不過別擔心,我不打算講給任何人。

  「只是,不幸的是我已失去原來地位,如你所見,成了在押的一個囚犯。可是我無意永遠在此天涯海角拿錘子敲什麼石頭。即使如此淪落的現在也還在中央堂堂正正保存力量,並且憑藉那力量在這裡日日養精蓄銳。跟你是開誠佈公,實際上我很想同你們日本俘虜兵保持良好關係。不管怎麼說,這煤礦的成績來自多數日本俘虜兵諸君辛勤的勞動。無視你們的力量無論如何無法開展工作。而在開展工作之際,我希望你助我一臂之力。你曾服役於關東軍諜報機關,膽大敢為,俄語也好。如果你肯居中斡旋的話,我想我可以對你和你的同胞提供最大限度的方便。這提議絕不算壞!」

  「我以前沒當過間諜,以後也不想當。」我斷然回答。

  「我也不是說讓你當間諜,」鮑裡斯撫慰似地說,「不要誤解。知道麼,我是說準備給你們提供盡可能的方便,提議開創良好的關係。跟你說間宮中尉,我甚至可以把那個不幹好事的格魯吉亞混帳政治督導員從椅子上打翻在地!不騙你。如何,你們不是對他恨之入骨嗎?把那傢伙驅逐之日,就是你們部分贏得自治之時。你們成立一個委員會,自主地進行組織。這樣,至少可以不必像以前那樣遭受看守無端虐待。你們不是一直懷有這種願望的麼?」

  確如鮑裡斯所言。長期以來我們幾次向當局提出這樣的要求,均被一口回絕。

  「對此你要求怎樣的回報?」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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