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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啊,雖然前前後後夠複雜的,能見到你也很有興味。你好像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個性什麼的。如果將來能寫寫自傳,一定濃墨重彩給你寫上一章。反正沒什麼好怨恨的。那麼就在這裡高高興興分手,一切到此為止好嗎?」

  牛河很疲勞似地靠住椅背,靜靜搖幾下頭。

  「好了,有點說多了。對不起,我那份咖啡錢,就請給我付了吧,畢竟是失業之身……可你也同是失業者,互相好自為之吧,祝你好運!你心情好轉時,也請為我牛河祝福。」

  牛河說罷立起,轉身出了咖啡屋。

  第62章 加納馬爾他的禿尾巴剝皮鮑裡斯

  夢中(當然做夢的我並不知是夢),我和加納馬爾他對坐喝茶。長方形房間又長又寬,可以從這一頭一眼望到另一頭。裡面井井有條地排列著大約超過500張四四方方的餐桌。我們坐在正中間一張。這裡除我們倆別無一人。天井——令人想起寺院的高高天井上有無數粗大的橫樑,所有梁上都懸垂著仿佛吊盆植物樣的東西。很像假髮。但定睛細看,原來是真人的頭皮。因為內側沾有黑乎乎的血漬。肯定剛剛剝下來吊在梁上風乾。我不由膽戰心驚,懷疑我們正用的茶杯中落有尚未幹通的血滴。實際上也有活像漏雨似的滴血聲四下傳來,聲音在空蕩蕩的房間裡聽來異常之大。但我們桌上方懸吊的頭皮似乎血已幹了,不必擔心血滴落下。

  茶熱如沸水,碟上羹匙旁放著三塊濃綠濃綠的砂糖。加納馬爾他拿兩塊投入林中,用羹匙慢慢攪動。但怎麼攪也不溶化。不知從何處來了只狗,蹲在我們桌旁。細看之下,狗的臉卻是牛河。一隻敦敦實實的大黑狗,僅脖子往上是牛河。頭和股也同身上一樣長滿亂糟糟短巴巴的黑毛。「這不是岡田先生嗎?」以狗形出現的牛河說話了,「好好看看!如何,腦袋毛茸茸的吧?跟你說,一變成狗立時生出毛來,真個十分了得。連陽物都比以前大多了,胃也不再一頓一頓地痛,眼鏡都沒戴是吧?衣服也不用穿了,天大的好事!也真是奇怪,以前我怎麼就沒悟出來呢?怎麼樣,岡田先生,當一回狗如何?」

  加納馬爾他拿起剩下的一塊方糖,猛地朝狗臉擲去。方糖出聲地打在牛河額頭,頓時淌出血來,染黑牛河的臉。血黑如墨。但牛河好像不怎麼疼,依然嬉皮笑臉,不聲不響搖著禿尾巴去了哪裡。其睾丸確乎大得異乎尋常。

  加納馬爾他身穿有腰帶的雙排扣短大衣,領口在前面合得嚴嚴實實,而衣下卻一絲未掛——這我看得出。微微有一股女人探膚味兒。無須說,她戴一頂紅塑料帽。我拿起杯圓了口茶。茶索然無味,唯熱而已。

  「太好了,你總算在!」加納馬爾他以釋然的聲音說道。很久沒聽她說話了,語聲較以前多了幾分歡快。「這幾天給你打了好多次電話,你大概一直不在,也不知前後情況,擔心出了什麼事。你好像還很有精神,這就比什麼都好。聽得你的聲音就放心了。不管怎麼說,實在好久沒聯繫了。具體過程或來龍去脈—一道來難免話長,況且又是電話,只簡單說幾句好了:其實我長期旅行來著,一個星期前才總算回來。喂,岡田先生……你聽著嗎?」

  「喂!」我應道。原來不知何時我竟手握聽筒貼在耳上。加納馬爾他則在桌對面拿著聽筒。電話聲聽起來很遙遠,仿佛音質差勁兒的國際電話。

  「那期間我一直遠離日本,在地中海的馬爾他島——一天我突然覺得應重返馬爾他島留在那個水旁,到時候了!那還是我最後一次給您打電話後的事。記得嗎?電話裡我說克裡他下落不明來著?不過坦率地說,我並沒有如此長期離開日本的打算,準備兩三個星期就回國的。所以才沒有特意跟你聯繫。我幾乎誰也沒告訴,就穿隨身衣服上了飛機。可實際到當地一看,就再也離不開了。岡田先生您去過馬爾他島麼?」

  沒有,我說。記憶中幾年前和同一對象談過大體同樣的話。

  「喂!」加納馬爾他呼道。

  我也「喂喂」兩聲。

  我想我應該有什麼要對馬爾他說,卻橫豎想不起來。歪頭沉思半天總算想起來了,於是握好聽筒道:「對了,有件事一直想告訴你——貓回來了!」

  加納馬爾他沉默四五秒,「貓回來了?」

  「是的。你我兩人本來是為找貓相識的,所以我想最好告訴你一聲。」

  「貓回來是什麼時候的事?」

  「今年初春。那以來一直守在家裡。」

  「貓外表沒有什麼變化?沒有同失蹤前不一樣的地方?」

  不一樣的地方?

  「那麼說,禿尾巴的形狀倒好像跟以前有點不一樣……」我說,「貓回來摸它的時候,墓地覺得過去秀尾巴好像卷得更厲害來著。也可能我記錯。畢竟快一年多不見了。」

  「不過貓肯定是同一只貓吧?」

  「那沒錯。養那麼久了,是不是同一只貓還是看得出的。」

  「倒也是。」加納馬爾他說,「不過很抱歉,實話跟你說;貓真正的禿尾巴在這裡呢!」

  言畢,加納馬爾他將聽筒置於桌面,一下子脫掉大衣亮出裸體。果然她大衣下什麼也沒穿。她有著與加納克裡他同樣大小的乳房,生著同樣形狀的陰毛。但她沒有搞去塑料帽。加納馬爾他轉身把背對著我。她屁股上的確長著一條禿尾巴。為了同她身體尺寸保持平衡,固然較實物大出許多,但形狀本身則同青箭的禿尾巴一般模樣。尖端同樣彎得毫不馬虎,彎法細看之下也比眼下青箭的遠為現實而有說服力。

  「請仔細瞧瞧,這才是貓失去的那條真尾巴。現在貓身上的是後來做的假貨。乍看一樣,細看就不同了。」

  我伸手去摸那禿尾巴,她一甩躲開,依然赤身裸體跳往另一張桌面。

  「喀吧」,一滴血從天花板掉在我伸出的手心。血鮮紅鮮紅,活像加納馬爾他的紅帽子。

  「岡田先生,加納克裡他生的孩子名叫科西嘉。」加納馬爾他從桌子上對我說。禿尾巴急劇地搖個不停。

  「科西嘉?」我問。

  「所謂人非島嶼啦!」黑狗牛河不知從哪裡過來插嘴道。

  加納克裡他的小孩?我一身大汗醒來。

  實在許久沒做過如此鮮明如此有頭有尾的長夢了,何況又這般奇妙。醒後好半天胸口都「怦怦」大聲跳個不止。我沖了個熱水淋浴,拿出新睡衣換上。時間是半夜1點多,睡意卻沒了。為了平復情緒,我從廚房壁櫥裡頭拿出一瓶老白蘭地倒一杯喝著。

  之後,進寢室找青箭。貓在被窩裡弓成一團睡得正香。我撩開被,把貓的禿尾巴拿在手中細細端詳。我一面回想尾端捲曲的形狀一面以指尖確認,貓一度不耐煩地伸了下腰,又很快睡了過去。我開始沒了信心,鬧不清青箭的禿尾巴是否同「綿穀升」時代的完全相同。不過加納馬爾他屁股上的的確確很像「綿穀升」真正的禿尾巴。我可以歷歷記起夢境中的顏色和形狀。

  加納克裡他生的孩子名叫科西嘉,加納馬爾他在夢裡說。

  第二天我沒遠去。早上去車站附近自選商場買一堆食品回來,站在廚房做午飯。喂了貓一大條生沙丁魚。下午去了一次好久沒去的區營游泳池。大概快年末的關係,游泳池人不太多。天花板擴音器傳來聖誕節音樂。慢慢游到1,000米時,趾尖開始抽筋,遂作罷上岸。游泳池壁貼著很大一張聖誕節裝飾畫。

  回到家,信箱裡居然有一封很厚的信。不用翻過來看寄信人姓名也知道信誰寄來的。寫那筆漂亮毛筆字的,除間官中尉無第二人。

  久疏函候,深以為歉,間宮中尉寫道。語氣依然那麼謙恭那麼彬彬有禮,讀之我倒有些歉然。

  久懷唯此必寫必說之念,無奈礙于諸多緣由而始終無力對案提筆,遲疑不決之間今載亦將倏忽逝去。自己也馬齒徒增,已為不知死之何時而至之身,再無法久拖下去。此信或許意外冗長,但願不平添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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