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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實話實說吧,我在四天前已經辭去了綿谷升先生那裡的工作。是我主動請辭的。事情倒是很久以前就有所考慮的。」

  我脫去帽子和大衣,放在旁邊椅子上。房間有點熱,但牛河仍穿著大衣。

  我說:「所以前幾天往你事務所打電話也沒人接嘍?」

  「是那麼回事。電話線拔了,事務所退了。人要出去還是痛痛快快出去才好。拖泥帶水的我不喜歡。這麼著,眼下我是不為任何人雇用的自由之身。說好聽點是自由職業者;換個說法,也就是所謂無業遊民。」牛河說著微微一笑。一如往日的皮肉之笑,眼睛全無笑意。牛河用小羹匙攪拌已放入奶油和一匙砂糖的咖啡。「喂,岡田先生,你肯定是要向我打聽久美子女土吧?」牛河說,「久美子女士在哪裡啦幹什麼啦等等。如何,對不?」

  我點下頭。隨即說:「但首先想聽聽你為什麼突然辭去綿穀升那裡的工作。」

  「真想知道?」

  「有興趣。」

  牛河暖了口咖啡,皺了下眉,看著我。

  「是嗎?哦,叫我說我當然奉告。不過也並不特別有趣,這個。實在說來,一開始我原本是懷著一蓮托生的心情,準備跟綿谷先生跟到底來著。以前也說過,綿谷先生這回出馬競選,靠的是原封不動接收老綿谷先生的選區地盤,我當然也一起轉給了綿谷先生。這場變動並不壞。客觀地說,較之侍候來日無多的老綿穀,還是新綿穀有前途。我本以為綿穀升這個人如此發展下去,可以成為這個世界上相當可觀的人物。

  「儘管如此,『永遠跟定此人』的心情——也可以說是忠心吧——不知為什麼卻是一絲半點也沒有。說來或許奇怪,我這人也不是就沒有效忠之心。跟老綿穀那時候,又是拳打又是腳踢,待遇簡直跟耳屎差不多。相比之下,新綿穀客氣得多。可是,岡田先生,世上的事就是怪,老綿穀那裡我基本諾諾連聲地一直跟下來了,而對新綿穀卻沒能做到。你知道什麼緣故嗎?」

  我搖頭。

  「歸根結底——這麼說也許過於露骨——因為骨子裡跟綿谷升先生彼此彼此,我想。」說著,牛河從衣袋掏出香煙,擦火柴點燃,慢慢吸入,緩緩吐出。

  「當然我同綿谷先生長相不同出身不同腦袋不同,開玩笑時相提並論都不夠禮貌。可是嘛可是,只消剝開一層皮,我們大體屬￿一丘之貉。這點從第一眼看到他時,就如晴天裡打傘看得明明白白:喂喂,這小子外表倒是文文靜靜白白生生,實際是個不折不扣的冒牌貨,一個無聊透頂的俗物!

  「當然啦,也不是冒牌貨就一定不行。岡田先生,政界那地方,靠的是一種煉金術。我就看過好幾例檔次低得無以復加的欲望結出堂而皇之的碩果。也看過好幾個相反的例子,也就是說高潔的大義不止一次留下腐爛發臭的果實。所以坦率地說,我不是說哪個好哪個不好。政界那玩藝兒,關鍵不在於之乎者也的理論,結果就是一切。問題是綿穀升這個人——這麼說或許不好——縱使在我眼裡都壞到了極限。在他面前,我這點壞水簡直小巫見大巫,根本不是對手。一眼我就看出我們屬￿同類、說句下流話吧——別以怪——和胯下那玩藝兒的大小是一碼事,大傢伙就是大。明白?

  「跟你說岡田先生,一個人憎惡一個人。你猜什麼時候憎惡得最厲害——就是看見一個人把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毫不費力弄到手的時候,就是口銜手指目睹一個人依仗權勢平步青雲進入自己百般不得踏入的地界的時候。對方離自己越近就越是深惡痛絕。事情就是這樣。對我而言:那個人就是綿谷先生。他本人聽了也許驚訝。如何,你沒有過這類憎惡?」

  我的確憎惡過綿穀升,但同牛河說的憎惡不是一個定義。我搖下頭。

  「那麼,岡田先生,下面就該說到久美子女士了。一次我給先生叫去,交給我一個美差——讓我照顧久美子女士。具體情況綿谷先生沒怎麼告訴我,只是說是他妹妹,婚姻不大順心,眼下分居一個人單過,身體情況不太好。這麼著,一段時間我就受命事務性處理此事。每月把房租匯入銀行,幫忙找鐘點女傭,全是這類無所謂的雜務。我也很忙,對久美子女士起始幾乎沒有什麼興趣。不外乎有實際事的時候用電話談兩句。久美子女士極端沉默寡言,感覺上好像門在房間角落裡一動不動。」

  說到這裡,牛河停一會喝了口水,一閃覷了眼表,不勝珍惜似地新點燃一支煙。

  「但事情不止於此。其間突然摻進你的事來,就是那座上吊宅院。週刊出來報道時綿谷先生把我叫去,說有點放心不下,叫我調查一下你和那篇報道裡的宅院有無牽聯。綿谷先生也清楚這類秘密調查是我拿手好戲。不用說,該我不肖牛河派上用場了。我挖地三尺玩命搜尋一番,往下過程你都曉得了。不過結果委實令人吃驚。原本就懷疑有政治家介入,但我也沒料到會挖出那麼大的人物。說得失禮些,簡直像用小蝦釣上一條大鰓魚。但這點我沒向綿谷先生彙報,自己留了一手。」

  「你就憑這手換馬成功了是吧?」我問。

  牛河朝天花板噴了口煙,轉而看我的臉。眼睛微微浮現出剛才沒有的戲謔之色。

  「好直感呐,岡田先生!說痛快點,完全如此。我這麼對自己說:喂,牛河,若要改換門庭此其時也!當然,先得遊逛一段時間。但工作去向已經明確。也就是眼下要有個冷卻期間。不管怎麼說,馬上從右向左也太露骨了嘛。」

  牛河從上衣袋裡掏出衛生紙指把鼻涕,團了團又塞回衣袋。

  「那麼,久美子那邊怎麼樣了?」

  「對對,該接著說久美子女士。」牛河突然想起似地說道,「在此得老實交待一句:我可是一次也沒有見過久美子女士,無幸一睹芳容。只在電話裡說過話。那個人嘛,岡田先生,也不光我,任何人都一概不見。至於見不見綿谷先生我不知道,那是個謎。此外恐怕誰都不見。連鐘點女傭都不怎麼見。這是我從女傭口裡直接聽來的。要買的東西和要辦的事全部寫在便箋上,找她也避而不見,口也幾乎不開。事實上我也到公寓探過情況。久美子女士應該住在裡邊,卻絲毫沒有那樣的動靜,實在靜得出奇。問同公寓的人,也都說一次也沒見過她什麼樣。就是說,久美子女土在公寓裡始終過著那樣的生活。有一年多了,準確說來一年五個月了。她不願外出必有她萬不得已的理由。」

  「久美子的公寓在什麼地方,這你肯定不會告訴我了?」

  牛河緩緩然而明顯搖了下頭,「對不起,這點務請包涵。畢竟世界狹小得像個長筒屋子,又關係到我個人信用。」

  「久美子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呢?這個你沒有什麼知道的?」

  牛河遲疑良久。我一聲不吭盯住牛河的眼睛。時間好像在四周流得慢了。牛河再次大聲攝把鼻涕,欠了欠腰,又沉回椅子,歎了口氣。

  「好麼,這可只是我的想像。據我想像,那綿谷家原來就有些問題。什麼問題具體我不明白。但反正久美子女士以前就有所感覺或有所瞭解,想要離開那個家。那時正好你出現了,兩人相愛結婚,發誓白頭偕老,可喜可賀……如果長此以往自然再好不過,然而無法如願以償。不知什麼緣故,綿谷先生不願意讓久美子女士從身邊離開。怎麼樣,這方面可有什麼記得起來的?」

  「多多少少。」我說。

  「那好,我就繼續隨便想像下去。綿谷先生想把久美子女士從你手中強行奪回到自己陣地。在久美子女士同你結婚時他或許還無所謂,但隨著時間的過去,久美子女士的必要性逐漸變得明顯起來。於是先生決心把久美子重新奪回,為此竭盡全力,結果獲得成功。使的什麼手段我不清楚。但我猜想在那強拉硬扯的過程中,久美子女士身上曾經有的什麼被損壞掉了,一直支撐她的類似支柱的東西折斷了。當然,這終歸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推測。」

  我默然不語。男侍走來往杯裡倒水,將空咖啡杯撤下。這時間牛河看著牆噴雲吐霧。

  「這就是說,你的意思是綿穀升同久美子之間有類似性方面的關係?」

  「不不,我沒那個意思,」牛河揮了幾下帶火亮的煙支,說,「我不是在做那樣的暗示。先生同久美子女士之間有過什麼和有什麼,我是徹頭徹尾不知道的。這可是想像都想像不到的。只是,我覺得那裡邊似乎存在某種扭曲的東西。還有,聽說綿谷先生同離婚的太太完全沒有正常的性生活——這也不過是道聽途說罷了。」

  牛河拿起咖啡杯,又作罷喝了口水。隨後用手摩梭腹部。

  「呀,這些日子胃不妙,一點也不妙,一頓一頓地痛。說起來這是世代遺傳。我們這個家族個個都胃不行。DNA的關係。遺傳下來的沒一樣正經東西:禿頭、蟲牙、胃痛、近視,豈不正是正月裡裝滿咒語的福袋!傷透腦筋!去醫院醫生說話可能不中聽,不敢去。

  「不過岡田先生,也許我多管閒事,把久美子女士從綿谷先生手裡領回來可能沒那麼簡單。更何況現階段久美子女士也不願意回到你那裡去。而且說不定她已經不再是你所瞭解的久美子女士,說不定已有所改變。所以嘛,恕我冒昧直言,即使現在你能找到久美子女士並且順利把她領了回來,往下等待你的事態恐怕也不是你這兩隻胳膊所能應付得了的——我是不無這樣的感覺。果真如此,半途而廢就沒什麼意思。久美子女士所以不回到你身邊,原因恐怕也在這裡。」

  我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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