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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8這個編號意味什麼呢?既然取名為「年代記」,那麼故事有可能是按年代順序展開的:7之後是8,8下面是9。這是穩妥的推測。但也未必。甚至故事是按全然不同的次序排列的可能性亦不能排除,由現在溯及過去的倒敘手法也是可能的。再大膽假設一點,也許僅僅是以編號將各種版塊拼接起來的單一故事。但不管怎樣,我所選擇的#8無疑是肉桂母親肉豆蔻以前向我講過的新京動物園的動物們被兵們射殺那個1945年8月故事的繼續,舞臺就是翌日同一動物園。故事主人公仍是那個沒有名字的獸醫,即肉豆寇的父親、肉桂的祖父。

  至於故事真實到何種程度,我無由判斷。就連通篇累續純屬肉桂的虛構還是若干部分實有其事我都分辨不出。肉豆慈母親說那以後獸醫下落「一無所知」。所以,故事全部屬實基本不大可能。但若干細節基於史料性事實還是可以設想的。混亂時期在新京動物園內對滿洲國軍官學校的學員行刑將其屍體埋入土坑而戰後負責指揮的日本軍官被處死便有可能屬實。滿洲國軍官兵逃走和造反在當時並不稀奇,被殺害的中國人身穿棒球隊球衣——縱是奇妙的假設——也並非全是無中生有。肉桂知道這一事件並將其祖父的面影疊印其中從而完成他的故事是有其可能的。

  可問題是肉桂為什麼寫這個故事呢?為什麼必須付之以故事體裁呢?為什麼必須賦予此故事系列以「年代記」標題呢?我坐在試縫室沙發上,一邊在手裡一圈圈轉動設計用的彩色鉛筆一邊思索。

  為找出答案,恐怕必須讀完裡邊所有的故事。但只讀罷一個#8,我便推測出——儘管很模糊——肉桂於中追求的東西。他大約是在認真求索自己這個人所以存在的理由。並且無疑上溯到自己尚未出生的以前。

  而為此勢必填補自己鞭長莫及的過去的幾個空白。於是他企圖通過自己動手構築故事來補足進化鏈中失卻的一環。他以從母親口中反復聽得的同一故事為主線,使之派生出更多的故事,從而在新的構想中重新塑造已成不解之謎的祖父形象。故事的基調則百分之百來自母親講述的故事。就是說,事實未必真實,真實的未必是事實。至於故事的哪一部分是事實哪一部分不是事實,對於肉桂大概無關緊要。對他重要的不是他祖父在那裡實際幹了什麼,而是可能幹了什麼。而在他有效地講述這個故事時,他便同時知道了這個故事。

  故事顯然以「擰發條鳥」為點睛之語,用年代記方式(或非年代記方式)一直講到現在。不過「擰發條鳥」一詞並非肉桂的杜撰。那是他母親肉豆蔻以前在青山那家餐館向我講故事時無意中說出口的。而那時候肉豆蔻應該還不知道我被稱為「擰發條鳥」的事。果真如此,我與他們的故事便由於偶然的巧合而連在了一起。

  但我沒有把握。肉豆蔻或許因某種因素已經知道我被稱為「擰發條鳥」。也可能這個詞已在潛意識中作用於她的(或母子倆人共有的)故事並加以侵蝕。抑或並非固定為一種形式的故事,而是如口頭傳說那樣不斷變化不斷繁殖而不拘於一格。

  但是,無論是不是偶然的巧合,在肉桂的故事中「擰發條鳥」這一存在都不可漠視。人們在它那只有特殊人方可聽見的鳴聲引導下走向不可回避的毀滅。在那裡,一如獸醫自始至終感覺的那樣,所謂人的自由意志等等是無能為力的。他們像被上緊背部發條而置於桌面的偶人,只能從事別無選擇餘地的行為,只能朝別無選擇餘地的方向前進。處於聽得鳥鳴範圍內的人們,幾乎人人遭受劇烈磨損以至消失。大部分人死掉了。他們直接從桌邊滾到地下。

  肉桂肯定監聽了我和綿穀升的談話,幾天前我同久美子的交談恐怕也是同樣。凡是這電腦裡發生的一切,估計沒有他不知道的。並且等我和綿穀升的談話結束後,把《擰發條鳥年代記》這個故事推到我眼前。這顯然不是出於偶然或;臨時靈機一動。肉桂是為著明確的目的而操縱電腦向我展示故事中的一個的,同時將其中存在漫長故事系列的可能性暗示於我。

  我躺在沙發上,仰望試縫室暗幽幽的天花板。夜又深又重,四下靜得我幾乎胸口作痛。白色的天花板,嚴然整個覆在房間上方的厚厚的冰蓋。

  我同肉桂那個沒有名字的祖父之間,存在幾個奇妙的共通點,共同擁有幾樣東西:臉頰有痣、棒球棍、擰發條鳥的鳴聲。另外,肉桂故事中出場的中尉使我想起間宮中尉。同一時期間宮中尉也在新京關東軍總部服役。但現實中的間宮中尉不是財會軍官,而隸屬於製作地圖的部門,戰後沒有上絞刑架(一句話,命運將死拒之門外)。而只在戰鬥中失去一隻胳膊,後來返回日本。可是我無論如何也揮不去指揮行刑的中尉實際就是間官中尉的印象。至少,縱然真是間宮中尉也並不奇怪。

  還有那根棒球棍。肉桂曉得我在井底放有棒球棍。所以棒球棍圖像才有可能與「擰發條鳥」一詞同樣隨後「侵蝕」他的故事。問題是即便果真如此,關於棒球棍也有無法簡單解釋清楚的部分。那個在門窗緊閉的集體宿舍門口掄起棒球棍打我的吉他盒漢子……他在劄幌一家酒吧用燭火灼燒掌心,後來用棒球棍打我——又被我用棒球棍還擊——並將棒球棍傳遞到我手裡。

  為什麼我臉頰非得烙上一塊其色其形均同肉桂祖父的一樣的搞不可呢?莫非是我的存在「侵蝕」他們故事的結果?獸醫臉頰事實上真有痣不成?不過肉豆蔻完全沒有就她父親向我編織謊言的必要。別的且不說,肉豆蔻所以在新宿街頭「發現」我,無非因為我們兩人共有那塊痣。事情簡直像三次元智力測驗題一樣縱橫交錯難解難分。在那裡,真實的未必是事實,事實未必真實。

  我從沙發起身,再次走進肉桂的小房間,坐在桌前凝視電腦熒屏。肉桂大概在那裡。他沉默的語言在那裡化為若干故事在蠕動在呼吸,在思考在求索,在生長在發熱。然而熒屏在我面前如月亮般死氣沉沉,其存在之根消失在迷宮樣的森林中。這正方形玻璃熒屏,及其背後應有的肉桂,已無意向我講述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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