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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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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笠原May視點之六 笠原May視點之六:房子不可信賴 還好嗎? 上次信中最後,我寫道想向你擰發條鳥說的好像基本都說完了,口氣很像是「至此為止」。是不是?但過幾天這個那個地一想,覺得最好再向你寫上一點。所以再次半夜裡蟑螂似地患急舅舅爬起來,對著桌子寫這封信。 也不知為什麼,近來總是想富脅一家——想過去住在那座空房子裡後來因債臺高築而在哪裡全體自殺了的可憐的宮脅一家。記得報道說只有最上邊的女孩沒死,至今下落不明……無論做工還是在飯堂吃飯,抑或在宿舍聽著音樂看書,那一家子總是無端地一下浮上腦海。雖說不至於纏住不放,但只要腦袋裡稍有一點點縫隙(實際上到處都是縫隙),就從中吱溜一聲鑽進來,恰似從窗口進來黃火的煙,要持續好大一陣子。這一兩個星期每每如此。 我生下來就一直住在那裡,一直隔胡同望那座房屋。因為我房間窗口正對著它。我是上小學後有自己房間的,那時官脅家就已經蓋新房住進去了。那裡常有人影閃動,天氣晴朗的日子有很多很多衣服晾出,兩個女孩在院子裡大聲呼喚黑毛大狼狗的名字(名字現在橫豎記不起來了)。太陽一落,窗口便騰起溫馨的燈光。時間一晚,燈光就一個接一個消失不見。上面的女孩學彈鋼琴,下面的女孩學拉小提琴(上面的女孩比我大,下面的比我小)。過生日和聖誕節有晚會什麼的舉行,滿滿一屋子朋友反正很熱鬧。那情景只看得廢墟般寂靜的空房子的人恐怕是無法想像的,我想。 休息的日子主人時常修剪院裡的花木。宮脅家的主人似乎非常喜歡清掃承雨槽、領狗散步、給汽車打錯,喜歡做這類花時間的手工活。至於人家為什麼會喜歡上這種不勝其煩的玩藝兒,我是永遠理解不了,但那終歸屬別人的自由,而且一家裡邊有一兩個這樣的人肯定不壞。還有,那一家子都好像愛好滑雪,一到冬天就把滑雪板綁上很大汽車的車頂歡天喜地跑去哪裡(我可半點也不中意滑雪,這個先不提)。 這麼一說,聽起來很像是隨便哪裡都可見到的普普通通的幸福家庭。也不光是聽起來,實際上也的的確確是隨處可見的極為普通的幸福家庭。那裡邊壓根兒就不存在「奇怪呀到底怎麼回事呢」那類令人皺眉頭歪脖子的問題。 周圍人都暗地裡卿卿喳喳議論,說什麼「那麼怕人的地方就算白給蓋一座房子也不稀罕住」。可是宮脅一家——上面已經說了——都美滿得足可畫進畫裡裝進畫框撣一彈掛在牆上。一家人過得那麼平和美滿,簡直像童話中「那以後大家都過得很幸福」的尾聲。起碼看上去比我家幸福10倍。時常在門口見面的兩個女孩也都讓人覺得愉快。我常想要是自己有那樣的姐妹該多好。總之印象中那一家人總是笑聲不斷,甚至狗都一起笑。 我做夢都沒想到,如此場景居然會一下子中斷得利利索索。一天注意到時,那裡的人(包括德國狼狗)像被一陣大風刮跑似地忽然無影無蹤,唯獨房子剩下沒動。一段時間裡——大約一個星期吧——左鄰右舍誰也沒注意到宮脅一家的失蹤。我見晚上也沒燈光亮便覺得有些奇怪,但轉念一想,以為一家人又像往常一樣外出旅行了。後來母親不知從哪裡聽說官脅一家好像「夜逃」了。記得我不大清楚「夜逃」是怎麼回事,還問過這個詞的含義。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蒸發」了。 夜逃也罷蒸發也罷,住的人一旦消失,宮脅家房子給人的印象開始變得不同起來,不同得令人不可思議。那以前我沒看過空屋,鬧不清一般空屋外觀上究竟是怎麼一個東西。不過感覺上覺得所謂空屋必定像被遺棄的狗或像蛻下來的空殼一樣淒涼一樣疲憊。但官脅家那座空屋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根本不給人以「疲憊」之感。宮脅剛剛離去,那房子便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仿佛在說「什麼官脅某某已跟我毫無干係」。至少在我眼裡是這樣。活像忘恩負義的傻狗。總之,那房子在與宮脅離去的同時就陡然變成同富脅一家幸福時光毫無關係的「自成一體的空屋」。我覺得事情原本不應是這個樣子,房子在和宮脅家在一起時也應該過得變開心的嘛。被打掃得仔仔細細,何況畢竟是宮脅建造起來的。你不這麼認為?房子那東西可真讓人信賴不得。 你也知道,那房子後來再無人住,沾滿鳥糞,被徹底棄置一旁。我從自己房間窗口望那空屋望了好幾年。對著桌子學習或裝作學習時不時地瞧它一眼,晴天也好雨天也好下雪也好颳風也好。畢竟近在窗外,一抬眼自然看到。也真是奇怪,眼睛竟沒有辦法從那裡移開。甚至時不時臂肘支在桌面呆怔怔看上30分鐘之久。怎麼說呢,不久之前那裡還洋溢著歡聲笑語,雪白的洗滌物還像電視上的洗衣粉廣告一樣呼啦啦迎風招展(宮脅太太喜歡洗衣服的程度無論怎麼看都在一般人之上,即使算不得「異常」)。不料刹那間便一切不翼而飛,庭院裡滿目雜草,誰都不再記起官脅一家的幸福時光。對此我實在覺得莫名其妙。 有一點要說明一下:我同宮脅一家談不上怎麼要好。說實在話,口都幾乎沒有開過,也就是路上遇見寒暄一聲那個程度。但由於每天每日都從窗口望個不止,宮脅一家那幸福光景簡直成了我自身的一部分。對了,就像全家福照片的一角一閃鑽進一個不相干的人。有時甚至覺得自己的一部分也可能同那家人一起「夜逃」消失去了哪裡。不過怎麼說好呢,這種心情其實很不正常,自己的一部分怎麼可能同不怎麼熟識的人一起「夜逃」消失呢! 順便再講一件不著邊際的事吧,坦率地說,實在不著邊際得可以。 不瞞你說,近來我不時覺得自己好像成了久美子阿姨。我實際上是你擰發條鳥的太太,因故從你身邊逃出,在山裡一座假髮工廠做工,同時把自己隱蔽起來。但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我暫且使用笠原May這個假名,戴假面具裝得不像是久美子阿姨。而你在那邊淒涼的簷廊裡苦苦等待我回去……怎麼說呢,反正就是有這麼一種感覺。 對了,你有時可想入非非嗎?不是我自吹,那在我可是經常性的,經常想。嚴重時甚至一整天都在妄想整個兒籠罩下做工。好在是簡單勞動,沒受什麼影響。但周圍人偶爾會流露出不無詫異的神色。也許我傻瓜似地獨自嘟喚什麼來著。儘管我仍有時不情願.不願意想入非非,然而妄想那東西如同月經,該來之時必從那邊趕來。總不能站在門前一口拒絕——說什麼「眼下正忙著對不起改天再來好嗎」。傷透腦筋!不管怎樣,但願你不至於因為我動不動扮作久美于阿姨而心生不快。畢竟不是我有意為之而為之的。 困意慢慢上來了,我這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死死睡上三四個鐘頭,然後起床悶頭子上一天——聽著可有可無的音樂和大家一起拼命做假髮。請別為我擔心。我會一邊想入非非一邊把一切處理妥當的。也希望你擰發條鳥能順順利利。但願久美子阿姨返回家來和你靜靜地幸福地生活,一如從前。 再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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