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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肉豆蔻拿過香煙盒取出一支,但半天也不點火,只是夾在指間不動。

  「不巧我又有這麼一個有點名氣的政治家大舅子,事情就要變得不夠光彩了?」

  「是的吧。」肉豆蔻略略扭下嘴唇。

  「那麼,肉桂是怎樣分析的呢?」我詢問。

  「他在沉默,沉默得像海裡的大牡蠣。他潛入自身之中,緊緊關上門,在認真思考什麼。」

  肉豆蔻的一對眸子定定地注視我的眼睛,俄爾恍然大悟似地將煙點燃。

  肉豆蔻說道:「如今我還常在想,想我被害丈夫。那個人為什麼要殺我的丈夫呢?為什麼特意弄得滿屋子是血,還把內臟掏出來帶走呢?怎麼都不明白。我丈夫並不是非慘遭那特殊殺法不可的人。

  「也不單單是丈夫的死,我此前人生途中發生的幾件無法解釋的事--例如對於服裝設計的澎湃激情在我身上湧其而又突然消失,肉桂變得全然開不得口,我被捲入這種奇妙的工作之中--都恐怕是為了把我領來這裡而從一開始就嚴密而巧妙地安排好組織好的。這種念頭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簡直就像有一雙遠處伸來的長手--長得不得了的手在牢撈控制著自己,而我的人生只不過是為了讓這些事物通過一條便道而已,我覺得。」

  隔壁低低地傳來肉桂用吸塵器給地板洗塵的聲響。他一如既往有條不紊一絲不苟地從事這項作業。

  「嗯?你就沒有過這樣的感覺?」肉豆蔻問我。

  我說:「我不認為自己被捲入什麼之中。我之所以在這裡,是因為有必要在這裡。」

  「為了吹魔笛找道久美子?」

  「是的。」

  「你有追求的東西,」她緩緩地換了一條綠色長筒襪裹著的腿架起,「而一切都是需要打價的。」

  我默然。

  肉豆蔻終於端出結論:「一段時間這裡不會再來客人了。肉桂這樣判斷的。由於週刊的報道和你那位大舅子的出現,信號由黃變紅。今天以後的預約昨天已全部取消。」

  「一段時間究竟是多長時間呢?」

  「直到肉桂修復好破綻百出的保密系統,危機徹底過去。對不起,我們是一點風險都不願意冒的。肉桂照常來,但客人不來。」

  肉桂和肉豆蔻出門時,早上開始下的雨已完全止息。停車場的水窪裡有四五隻麻雀在專注地清洗翅膀。肉桂駕駛的「奔馳」消失不見、電動門徐徐關上之後,我靠窗坐下,觀望樹枝遠處東日陰沉沉的天空。驀地,我想起肉豆蔻說的「遠處伸來的長手」。我想像那只手從低垂的烏雲中伸過來的情形---儼然畫本小說裡不吉利的插圖。

  第56章 損毀的人,熟透的果實

  晚間9點50分我在肉桂的電腦前坐定,打開電源,用密碼逐個解除關卡,開啟通訊系統。待10點一到,我把線路編碼輸入畫面,提出通訊費由收訊人支付。幾分鐘後,畫面傳達對方業已應允。於是,我同綿穀開隔著熒屏對談。最後一次同他交談,是一年前的夏天。我和他在品川那家賓館連同加納馬爾他見面談了久美子的事,結果帶著更深的相互憎惡不歡而散。那以來我們再未有過隻言片語。那時他還沒有成為政治家,我臉也還沒有痣,一切恍若隔世。

  我首先選擇發訊,如打網球發球之時,我靜靜調整呼吸,雙手置於鍵盤。

  聽說你想讓我從那座宅院抽身出來,地皮和建築物可由你收買。若我同意這個條件,你可以促使久美子返回我這裡。果真如此嗎?

  我按下表示發訊終了的一鍵。

  回答須臾返回,畫面迅速排出一行行字:

  我想首先排除誤解——久美子返不返回你那裡並不取決於我,而終歸取決於久美子自己的判斷。通過前幾天同久美子通話你也應該明白,久美子沒有被監禁。我無非作為親屬為她提供落腳之處暫時保護其人身安全而已。所以我所能做的僅限於說服久美子並提供和你通話的場所。實際上我也使用電腦線路促成了你和久美子的通話。我能具體做的舍此無他。

  我將畫面改為發訊:

  我這方面的條件非常明白——倘若久美子回來,我即可以從我在那座宅院做的事情中徹底脫身。否則,將一直持續下去。僅此一個條件。

  綿穀升的回答簡潔明瞭:

  再重複一遍,這不是交易。你不處於向我提出條件的立場。我們僅僅是就可能性互相磋商。如果你從那「公館」抽身出來,我當然去說服久美子,但無法保證她一定回到你那裡。因為久美子是具有獨立人格的成年人,我不可能強制她做什麼。但不管怎樣,假如你繼續在那裡出出入入,不妨認為久美子將永遠不會返回。這點非常明白,我可以保證。

  我叩擊鍵盤:

  告訴你,根本用不著你保證。我完全知道你心裡的算盤。你想讓我從那宅院抽身,非常想。問題是我即便真那樣做了,你也絲毫無意說服久美子,一開始你就沒有放開久美子的打算。難道不是嗎?

  回答當即傳來:

  你用你的腦袋想什麼當然是你百分之百的自由。我無法阻止。

  不錯,我用我的腦袋想東西是我的自由。

  我敲擊鍵盤:

  告訴你,我並非完全不處於向你提出條件的立場。對我實際在此幹什麼,你應該相當耿耿於懷。你不正在為此——為尚未弄得水落石出而坐立不安嗎?

  綿穀升這回足足停了一會,似乎有意讓我著急,讓我知道他的臨陣有餘。

  我想你相當誤解了你的立場。說得更準確些,你對自己估計過高了。你在那裡到底搞什麼我固然不知道,也不很想知道。只是出於自己所處的社會立場,可能的話,不願意在不清不渾無聊無謂的事件中蒙受池魚之災,故而我想在久美子事情上不妨盡一下自己的努力。但如果你對我的建議不屑一顧,作為我也問題不大。無非往後再不和你打交道,而由自己保護自己罷了。這恐怕是你我通話的最盾機會,你和久美子通話也不會再有第二次。如果再無新的內容,差不多該到此為止了,我還要去見一個人。

  不,話還沒完。

  話還沒完。近來對久美子也說過,我正一步步接近事物的核心。這一年半來,我始終都在思索久美子為什麼非得離家出走。在你當上政治家聲名鵲起時間裡,我一直在幽靜的暗處反復推察不止。追索各種可能性,築構假設。如你所知,我腦袋並不靈活,但畢竟時間——唯獨時間——多的是,足以考慮許多許多問題。並且有一天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久美子突然離家出走的背後,必定藏有我不知曉的重大秘密。只要不破譯其潛在的真正原因,久美子就不會真正回到我身邊。而打開那秘密的鑰匙則牢牢掌握在你手裡。去年夏天見你時我也說過同樣的話,就是說我完全清楚你那副假面具下面的貨色,只要我有意就可以把它暴露示眾。坦率地說,那時幾乎是虛張聲勢,並無根據,只是想動搖你罷了。然而那並沒錯。眼下我正在步步逼近你杯中物的真相,料想你也有所覺察。惟其如此,你才對我的所作所為放心不下,才準備出大錢整個收買那塊地。如何,所言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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