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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就在我壓根兒鬧不清周圍發生了什麼而輟學在家東倒西歪時間裡,認識了你這個擰發條鳥。對了,那之前我在假髮公司打零工來著。為什麼偏偏是假髮公司呢?這也是個謎。想不起來了。或許那場事故中磕了下腦袋使得腦裡的弦亂了套。也可能是精神打擊使得我習慣上一忽兒就把記憶藏去什麼地方,好像松鼠打洞藏了松籽卻轉身忘了藏在哪裡(你看過嗎?我看過。小時的我還嘲笑松鼠真傻呢,不料竟輪到自己頭上)。

  總之由於在假髮公司做那個調查,而命中註定似地喜歡上了假髮。這也是莫名其妙的事。為什麼偏是假髮而不是長筒襪不是飯勺子呢?假如是長筒襪是飯勺子,眼下我不至於在假髮工廠不停手地做工吧?是不?假如不惹出那場混帳摩托事故,那個夏天恐怕不至於在房後胡同碰見你;而若不碰見你,大概也就不至於曉得它脅家院裡那口井,因而你臉上也就不會冒出一塊病,不會捲入那種怪事裡邊……如此一來二去,我就認為「世界上哪裡有什麼連慣性」!

  或者說世上人分幾類,對一類人來說世界是有雞蛋羹式連貫性的,而對另一類人則是奶汁烤通心粉式隨心所欲的?我不明白。不過據我想像,我那雨蛙父母,即使放進去「蛋羹料」而叮噹一聲出來奶汁烤通心粉,想必也會自言自語道「肯定自己放錯了放奶汁烤通心粉料進去」。或者手拿奶汁烤通心粉而連聲自語「唉,這看上去像奶汁烤通心粉其實是雞蛋羹的」。如果我對這樣的人熱心解釋說:「放進去蛋羹料而叮噹一聲變成奶汁烤通心粉的事偶爾也是有的」,他們也斷斷不會相信,甚至反過來大發脾氣。這個你可明白?

  以前信上我寫過日後再談一下你那塊痣,談一下我在痣上的吻了吧?記得像是第一封信中寫的,記得?實際上自去年夏天跟你分手以來,我屢屢想起當時,像貓看下雨似地反復想個沒完沒了:那到底是什麼呢?但說實在話,我沒有可能找出答案。也許以後——10年或者20年後——如果有那樣的機會,如果我再長大些聰明些,我或許向你道一聲「其實嘛」而給你一個圓滿的解釋。遺憾的是現在我似乎還不具有把它準確訴諸語言的資格和思維能力。

  但有一點我可以坦率告訴你:我還是喜歡當時你那個沒有痣的擰發條鳥。不,不不,這麼說不大公平,畢竟那痣不是你想有才有的。也許應該說,沒有痣的擰發條鳥對於我足夠了……但光這樣說你怕是摸不著頭腦。

  跟你說跟你說擰發條鳥,我在這樣想:那塊痣說不定帶給你一個重大的什麼。但它又將從你身上奪走什麼,索取回報似的。而在將什麼奪走之後,你可能很快地磨盡耗空。就是說——怎麼說呢——我真想說的是,你即便沒那玩藝兒,我也是一點都無所謂的。

  不瞞你說,如今在這裡悶頭製作假髮,有時我也覺得終歸是我當時吻了你那塊痣的結果。恐怕惟其如此,我才下決心離開那裡,離開你擰發條鳥,遠離一點也好。這麼說也許有損你自尊心,但這大體是真的。我也因此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某種意義上我很感謝你。而在某種意義上被人感謝未必令你愉快。

  至此,我覺得我基本說了要對你說的話。快淩晨4點。7點對分起床,還差不多可以睡三個小時——但願馬上人睡。反正信寫到這裡也該止筆了。再見,擰發條鳥,請祝願我睡個好覺。

  第50章 地下迷宮肉桂的兩扇門

  「那座公館裡有一部電腦,岡田先生。誰用的倒不清楚……」牛河說道。

  晚間9點。我坐在廚房餐桌旁把聽筒貼在耳朵上。

  「有的。」我簡短回答。

  傳來牛河抽鼻涕的聲音。「我又照例調查了一下,知道可能有。當然,有電腦也沒什麼可大驚小怪。如今對於從事時髦工作的人,電腦是必備之物,有也完全不足為奇。

  「所以嘛岡田先生,咱們長話短說,由於那麼一點原因,我想要是能利用那部電腦同您通訊該有多好。所以我才摸了下情況,見見這還真沒那麼簡單。一般線路號碼連接不上去,而且要一個個輸入密碼才能進行存取作業。沒有密碼休想開機,厲害厲害!」

  我默然。

  「喂喂,別把事想歪了,我也不是想鑽進電腦或者想幹什麼壞事,這種權宜之計我可沒設想過。光是使其發揮通訊功能都必須衝破如此重重封鎖,想要從中調出情報來自然更非易事。所以,壓根兒就沒考慮要做什麼手腳。我考慮的只不過是想通過它來實現久美子女士和您的對話。以前不是講好了麼,說要爭取讓您和久美子女士直接交談。別看我這樣,我也想方設法勸說久美子女士來著。對她說您已離家這麼久了,老是沒個交待也不好,長此以往岡田先生的人生也難免一節接一節脫軌。無論出於什麼緣由,人也還是得面對面暢所欲言才行。否則必然產生誤解,誤解將使人不幸……

  「可是久美子女士橫豎都不肯點頭。她說不打算跟您直接交談,見面自不用說,電話交談也不可能。她說她討厭電話。懊,我也傷透腦筋,搖斷了三寸不爛之舌,可人家決心堅硬,簡直是千年岩石,如此下去必生鮮苔無疑。」

  牛河停一會等待我的反應。我依然一言未發。

  「當然嘍,我也不可能給她那麼一說就道一聲『是嗎,明白了,』而輕易敗下陣來。若是那樣肯定給綿谷升先生罵得一塌糊塗。對方是岩石也罷土牆也罷,反正死活得找出個折衷點來……我就是幹這個的嘛。對,折衷點!電冰箱買不成也要買根冰棍回去,就這種精神。這麼著,我就抓耳撓腮另思良策。其實人這東西什麼都能想個差不多。想著想著,就連我這不入流的半黑不明的腦袋裡都像雲間星斗一閃浮出一條妙計:對了,利用電腦畫面通話豈不可行!就是敲打鍵盤往畫面上排字,這個您沒問題吧?」

  在法律事務所工作時我利用電腦搞過案例調查檢索過委託人個人信息,通訊系統也用過。久美子在單位也應當使用來著。她編的自然食品雜誌需將各種食品的營養分析和烹調法之類—一輸入電腦。

  「隨處可見的普通電腦是不頂用,但使用我們這裡和您那邊的電腦,應該可以相當迅速地實現互通。久美子女士也說若是通過電腦畫面和您說話也未嘗不可——總算搞到了這個地步。這基本算是實際即時交談,和對話差不許多。這就是我所能提供的最大限度的折衷點,微不足道的猴頭智慧。如何?也許你不中意,可這都費了好多腦筋了。本來沒這方面腦筋,勉為其難,夠我受的。」

  我默默把聽筒換到左手。

  「喂,岡田先生,您聽著嗎?」牛河不無擔心地問。

  「聽著呢。」我回答。

  「那好,一句話,只要把您那邊電腦的通訊密碼告訴我,馬上就接上讓您同久美子女士通話。尊意如何,岡田先生?」

  「這裡有幾個實際難點。」我說。

  「願聞。」

  「一個是無法確認通話對象是不是久美子。使用電腦畫面對話,看不見對方的臉,也聽不見聲音,未必就沒有人假裝久美子敲打鍵盤。」

  「言之有理。」牛河欽佩似地說,「我固然沒想到那裡,但作為可能性不能完全排除。不是奉承,事情這東西—一懷疑是對的。我疑故我在。那,您看這麼辦怎麼樣——您最先問一個只有久美子女士才曉得的問題,如果對方答得上,就是久美子女士了。畢竟是一起生活多年的夫妻,只兩人曉的事一兩件總還是有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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