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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第48章 試縫室繼任人

  關於前來這裡的女人們的來歷,肉豆蔻並不曉得。沒人自我介紹,肉豆蔻也不問。她們道出的姓名顯然是假的。但她們身上有一種金錢與權勢合而為一時散發的特殊氣味。她們並不想加以炫耀,但肉豆蔻從她們的衣裝打扮上一眼即可看穿她們所處地位的背景。

  肉豆蔻在一座寫字樓裡租了個房間。顧客們大多對隱私極為神經質,所以她盡可能選擇不引人注目場所的不引人注目的建築物。經再三考慮,把名堂定為服飾設計事務所。實際上她也曾是服裝設計師,就算有一些非特定對象的人前來找她也不至於有人覺得奇怪。湊巧顧客全都是看上去大可訂做高價衣服的三五十歲的婦女。她在房間裡擺上西式衣裙、設計圖紙和時裝雜誌,拿來服裝設計用的工具、工作臺和假模特兒,甚至逢場作戲地在那裡實際設計過幾套服裝。還把一個小些的房間作為試裁試縫之用。顧客們給領到試縫室,在沙發上由肉豆越「試裁試縫」一番。

  開具顧客名單的是一位大商店老闆的夫人。夫人交際雖廣,但人選上面很慎重,只選有數幾個堪可信賴的對象。夫人確信只有採取俱樂部形式且其成員僅限於經過嚴格挑選之人,方能避免傳出莫名其妙的醜聞。否則很快就會弄得滿城風雨。夫人再三叮囑被選定為俱樂部成員的人絕對不得將「試縫」張揚出去。她們均是守口如瓶之人,知道一旦失約勢必被永遠逐出俱樂部。

  她們事充電話預約「試縫」,按指定時間前來。顧客們不必擔心相互照面,隱私萬無一失。酬金當場以現金支付。金額由商店老闆的大人隨意決定,比肉豆蔻預想的大得多。但一度經肉豆蔻「試縫」過的女人,必定還打來預約電話,無一例外。「不必把錢多少放在心上。」夫人一開始就對肉豆蔻解釋道,「數額越大那此人反倒越是放心。」肉豆蔻每星期去事務所三天,一天只「試縫」一名顧客,這是她的限度。

  肉桂十八歲時開始為母親幫忙。肉豆蔻當時一個人已很難處理所有雜務,而又不能雇不熟識的人。想來想去便問肉桂打不打算給自己幫忙,他表示可以,甚至母親從事的是什麼工作都沒問一聲。上午10點地乘出租車來事務所(他無法忍耐同別人一起坐地鐵成公共汽車),打掃房間,使一切各得其所,往花瓶插花,煮咖啡,買所需物品,用盒式磁帶放古典音樂,記帳。

  不久,肉桂就成了事務所必不可少的存在。無論有沒有顧客,他都一身西裝領帶坐在接待室寫字臺前。沒有哪位顧客抱怨過他的不開口。人們沒有因此感到不便,甚至反倒喜歡他的不說話。預約電話也由他接。顧客說罷希望的日期和時刻,肉桂敲單作答。敲一下為「NO」,敲兩下為「YES」。女人們中意如此簡潔的回答。肉桂五官端正,端正得依樣雕刻下來即可放到美術館去。何況他又不說年輕男子動輒令人掃興的話。女客臨走時向肉桂搭話。肉桂面帶微笑,點頭傾聽。這種「對話」使女人們感到釋然,從外部世界帶進來的緊張得以消除,「試縫」結束後的莫名感得以減緩。而不願跟別人接觸的肉桂也並不為同前來事務所的女人們打交道感到痛苦。

  十八歲時肉桂拿到了汽車駕駛執照。肉豆蔻找來一位面目和善的駕駛老師,單獨教不開口的兒子學習開車。而肉桂涉獵過專業書刊,早已巨細無遺地領會了駕駛方法。只用幾天把著方向盤掌握光靠書本無法明白的幾個實際訣竅之後,他便馬上成了一名熟練的駕駛員。拿得執照,肉桂通過查閱專門介紹半舊車的雜誌,買了一輛半新不舊的波爾西。首期付款用的是母親每月給的所有工資存款(他在日常生活中根本不花錢)。車到手後,他把引擎打磨得閃閃發光,用郵購方式買來新零件,幾乎使車煥然一新。車輪也換了,差不多可以開出去參加一場小規模賽車。但他只是開這輛車每天以同一路線穿過片尾自己家到赤阪事務所之間混雜的街道。因此;波爾西自到肉桂手以來,幾乎沒跑出時速60公里以上的速度,成了世界上也罕見的波爾西。

  這項工作由肉豆蔻連續做了七年。這期間有三個顧客離去(一個死於交通事故,一個因故被「永遠驅逐」,一個因丈夫工作關係去了「遠處」),而另有四人新加入進來。無一不是同樣身著昂貴的服裝同樣使用假名的富有勉力的中年婦女。七年間工作內容一成未變。她為顧客「試縫」,肉桂保持房間整潔,記帳,開波爾西。這裡沒有進展,沒有後退,無非年紀一點點增大。肉豆蔻年近五十,肉桂二十歲了。肉桂對工作像是一貫覺得津津有味,而肉豆蔻則一步步陷入力不從心的感覺中。她長年累月對顧客體內懷有的什麼進行「試縫」。她不能準確把握自己做的是什麼,只是在盡力而為。但肉豆蔻無法治癒那個什麼。它絕對沒有消失,不過因其努力而一時放鬆活動而已。幾天過後(短則三日長則十天)便周而復始。一進一退自是有的,但以長期觀之,無不一點點有增無已,一如癌細胞。肉豆蔻手中可以感覺其有增無減的態勢。這無疑告訴她:你做什麼都沒用,怎麼折騰都無濟於事,最後勝利的是我們!而這又是事實。肉豆蔻沒有獲勝希望。她只不過是在稍微放慢其進度而已,只能給顧客以數日虛假的安穩。

  「也不單單是這些人,莫非世上所有女人全部懷有類似的什麼不成?」肉豆蔻不知多少次這樣自問,「可為什麼來這裡的全是中年女人呢?難道我自己體內也和她們同樣懷有的那個什麼不成?」

  不過肉豆蔻也並不是很想知道答案。她所明瞭的只是自己由於某種不得已的情況而被關進了「試縫室」這一事實。人們有求於她。只要人們有求於她,她就別想離開這個房間。肉豆蔻不時覺得自己成了一具空殼,感到越來越力不從心,仿佛自己正加倍地自我磨損,正消失在無的黑暗之中。這時候她就對肉桂坦率道出自己的心情。文靜的兒子點著頭傾聽母親的話。他誠然什麼也沒說,但肉豆蔻只消向兒子訴說一番心裡便奇異地沉靜下來。感覺上自己並不孤獨,並非完全力不從心。不可思議,肉豆蔻想,我治別人,肉桂治我。但誰又治肉桂呢?莫不是唯獨肉桂猶如宇宙中的超高密度重力場而由自己一人吞下所有的苦悶和孤獨嗎?一次肉豆蔻把手按在肉桂的額頭上,像為顧客「試縫」一樣。可是她手心一無所感。

  肉豆蔻開始認真考慮辭去這項工作。我已不再有那樣的力量了。如此下去,自己勢必在無力感中焚毀一盡。問題是人們仍在迫切地求其「試縫」。她木可能因一己之因而將顧客斷然拋開不管。

  肉豆蔻覓得此項工作的繼任人,是這年夏天的事。當她瞧見新宿那座大樓前坐著的那個男子臉上的痣時,肉豆蔻後便認定繼任者非此人莫屬。

  第49章 笠原May視點之五

  笠原May視點之五:傻裡傻氣的雨蛙女兒

  你好,擰發條鳥。

  現在是夜裡兩點半。周圍人全都如木材睡得死死的。我睡不好。就爬下床給你寫信。說老實話,對我來說睡不著的夜晚猶如適合戴貝雷帽的大相撲一樣稀奇。通常時間一到就咕啃一下子睡著,再時間一到就咕嚕一下子醒來。鬧鐘倒是有一個,幾乎沒用過。但偶爾也有這種情況:半夜忽然醒來就再也睡不著了。

  我要對著桌子給你寫信一直寫到睡意上來。大概一會兒就會困的吧。所以自己也不知道這封信是長還是短。話又說回來,也不光是這次,哪次都不曉得什麼時候停筆。

  我在想,世上大多數人,雖多少有所例外,但恐怕基本認為人生或世界是個(或者應該是)始終一貫的場所。同周圍人聊起來時常有這個感覺。每當發生什麼,無論是社會的還是個人的,總是有人說什麼「那個嘛,因為是這樣的,所以變得那樣」,而大多情況下大家也點頭稱是,說什麼「是啊是啊怪不得」。可我對此可是想不大明白的。所謂「那個是這樣的」「所以變得那樣」豈不同用微波爐蒸雞蛋羹是一回事了——把「蛋羹料」放進去一按開關,再聽「叮噹」一聲開門端出——等於沒做任何說明。也就是說,按開關同「叮噹」一聲之間實際發生了什麼,合上門後根本搞不清楚。說不定「蛋羹料」在大家不知道時間裡變成奶汁烤通心粉,之後又搖身變回雞蛋羹。而我們卻以為將「蛋羹料」放入微波爐後「叮噹」了一聲,結果當然出來的是雞蛋羹。我倒是覺得「蛋羹料」放過去「叮噹」一聲開門一看偶有奶汁烤通心粉出來更叫人開心。當然會嚇一跳,不過終歸還是要多少感到開心。至少我想不會怎麼困惑。因我覺得在某種意義上,還是這樣來得更有「現實意義。」

  而要有條有理地用語言來說明「為什麼有現實意義」,又馬上覺得困難得很。不過若以自己以前大約經歷過的為例仔細分析,就不難發現那其中幾乎不存在所謂「連貫性」。首先一個謎,就是我為什麼作為那對雨蛙一樣枯燥無味的夫婦的女兒降臨人世。這是一大謎。因為——自己說倒不大合適——那對夫婦加起來都還沒有我地道。這是實實在在的事實,非我自吹自擂。不敢說我比父母出色,只是說至少作為人是地道的。你擰發條鳥見到那兩人也肯定這樣認為,我想。那兩人居然相信世界是如同單元住宅那樣始終一貫如此這般的。以為只要以始終一貫的方法於下去,一切終將水到渠成。所以也才為我的倒行逆施而困惑而傷心而氣惱。

  我為什麼作為那般傻裡傻氣的父母的孩子來到這個人世呢?為什麼儘管由那兩人養育卻又沒有成為同等傻氣的女孩呢?從很早很早以前我就為這個絞盡腦汁,但找不出答案。心裡覺得應該有某種像樣的原由,但就是想不出。這類沒道理好講的事情此外還有很多。比如「為什麼周圍人統統那麼討厭我?」我又沒幹什麼壞事,只是平平常常地活著。然而一天忽然發現,沒有一個人喜歡我。對此我實在費解。

  一個莫名其妙引出另一個莫名其妙,於是發生了種種樣樣的事,我覺得。舉例說吧,同那個摩托男孩相識後闖下一場大禍。在我記憶中,或者說作為我腦袋裡的順序,裡邊並沒有所謂「這個是這樣的所以變得這樣」。「叮噹」一聲開門一看,閃出來的每每是自己完全陌生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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