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一一七


  「至於為什麼瞭解得這麼詳細請不要問我。這種事,只要存心調查總會水落石出。關鍵是要懂得調查方法。誰是那家掛名公司的幕後人物也大致推測得出。這次調查還真費了不少力氣,在許多地方像鑽迷宮似地來回繞許多彎子。打個比方,就像尋找被盜的汽車——漆被全部改塗了,輪子給換了,座席也換過外署了,發動機編號也剜掉了,找起來當然很辛苦。可我幹的可就是這種細上加細的活計,行家嘛。好在沒白辛苦,千頭萬緒現在基本理出來了。蒙在鼓裡的是您,是您自己。你不知道究竟付錢給誰吧?」

  「因為錢沒有名字。」我說。

  牛河笑道:「不錯不錯,說得實在妙。錢確實沒名字,名言!真想記在手冊上。不過岡田先生,大凡事情不可能那般一帆風順。例如稅務署那衙門就不怎麼好惹。他們只能向有名字的地方收稅,所以拼命想給沒名字的地方找出名字。何止名字,編號都安上。根本沒有什麼詩情畫意可言。然而這也正是我們生活在其中的現代資本主義社會賴以存在的基礎……因此,我現在講的這筆錢是有其堂堂正正的名字的。」

  我默默盯視牛河的腦袋。由於光線角度的不同,上面生出幾道奇妙的坑窪。

  「別擔心,稅務署絕不會來。」牛河笑了笑,說:「即使來,鑽這許多迷宮時間裡也要在哪裡碰上什麼,吭嗤一聲,撞出個大包來。稅務署的人懶得討這個麻煩,反正都是工作。較之棘手之處,從好下手的地方穩穩當當收稅豈不快活得多!畢竟從哪裡收成績都一樣。尤其是上頭有人好心好意地打招呼說『這邊就算了,還是那邊好搞吧』,一般人總是去那邊的。我調查得這麼滴水不漏,也只有我做得到。不是我吹牛皮,別看我這德性,我可還是有兩下子的。我熟悉不致受傷的訣竅。我可以順順當當穿過漆黑的夜路,就像抬轎的猴子,提著小田原燈籠……

  「不過岡田先生,也是因為是你我才真正實話實說:就連我也壓根兒鬧不清你到底在那裡搞什麼名堂。去那裡的人都付給你不少錢,這個我清楚。也就是說,你給予了她們足以使她們付這麼多錢的某種特殊東西。到這一步我是清清楚楚了,就像雪地旱數點烏鴉只數。我不清楚的是您到底在那裡具體搞的什麼,和你為什麼對那塊地情有獨鍾?簡直如墜雲霧。畢竟這是這件事關鍵的關鍵。但這點被看手相幌子似的東西遮得嚴嚴實實,叫人困惑不解。」

  「就是說綿穀升為之困惑嘍?」我問。

  牛河沒有回答,手指拉了拉耳朵上面所剩無幾的頭髮。

  「噢,只是在這裡說——其實我對您岡田先生相當心悅誠服,」牛河說,「不騙您,不是恭維話,這麼說或許不大合適,本來無論怎麼看您都是個平平庸庸的人。說得再露骨些,就是說別無可取之處。抱歉,這麼說您別見怪。在世人眼裡也就這麼個印象。不料和您這麼見面這麼面對面談起來,我覺得您很不簡單,著數相當厲害——不管怎麼說使得綿谷升先生動搖了困惑了。惟其如此才接二連三讓我當這信差和你交涉。等閒之輩弄不到這個程度。

  「作為個人,我很欣賞您這點。不是說謊。如您所見,我固然令人生厭,固然不夠地道,但這上面我是不說謊話的,也不覺得您和我毫不相干。我這個人,在世人看來比您還要提不起來。五短身材,沒有學歷,教養也一蹋糊塗。父親在船橋編草席來著,差不多喝成酒精中毒,實在看不順眼,還很小我就盼望他快點死算了。好也罷壞也罷還真的早死了,那以後就簡直窮出一朵花來。記憶中小時候什麼開心事都沒有,半點都沒有。父母一句好話沒跟我說過。我當然也就乖戾起來。高中好歹混得個畢業,往下就是人生大學,漆黑小道上的抬轎猴子。我是靠自己這僅有一顆的腦袋活過來的。什麼精英什麼幹部,我厭惡這類人,說不好聽點簡直深惡痛絕。厭惡從上面吱溜溜滑入社會,討個漂亮老婆養尊處優的傢伙。喜歡您這樣單槍匹馬踢打的人,我喜歡。」

  牛河擦燃火柴換點一支煙。「不過岡田先生,不可能長此以往。人早晚要跌跤子,沒有人不跌。從進化來看人用兩條腿直立行走邊走邊打小算盤不過是最近的事。這篤定要跌跤子。特別你所投身的世界,不跌跤子的人一個也沒有。總而言之這個世界呷噪事太多,唯其呷噪事多也才得以成立。我從綿谷先生伯父那一代就始終在這個世界裡折騰。如今整個地盤連同家具在內都給現在的先生繼承過來。那以前這個那個幹了很多險事。要是一直那樣幹下去,現在肯定在監牢或在哪裡僵挺挺躺著哩,不是危言聳聽!碰巧給老輩先生始了來。所以,一般事情都看在了我這兩隻小眼睛裡。在這個世界裡,外行也罷內行也罷全都得吱溜一聲跌倒;長得結實的不結實的都同樣受傷,所以才全部加入保險。連我這樣的草民也不例外。入了保險,即使跌倒也能苟延殘喘。但如果你單個一人哪裡也不屬￿,一朝跌倒就算玩完——一曲終了!

  「而且岡田先生,說痛快點,差不多該到跌跤子時候了。這不會錯。在我的書上一翻過兩三頁——用大大的黑體字清楚印著咧:岡田先生即將跌倒!不騙你,不嚇唬你。在這個世界裡,我要比電視上的天氣預報準確很多。所以我想說的是,事情是有適可而止的時候的。」

  牛河就此閉上嘴,看我的臉。

  「好了,岡田先生,不厭其煩地互探虛實就到這裡,下面談具體些吧……前言夠長的了,下面總算要進入那項建議了。」

  牛河雙手置於桌面,舌尖舔了下嘴唇。

  「好麼岡田先生,我剛才建議您差不多該從那塊地上抽身出來了。但,或許有某種您想抽身也抽不得的情由。例如已經講定不還清債款動彈不得等等。」牛河在此打住,搜尋似地仰視我的臉。「好麼岡田先生,如果是錢方面的問題,那部分錢由我方準備好了。需要8,000萬,就把8,000萬整整齊齊拎來這裡。1萬元鈔8,000張一張不少。您從中償還實質性貸款餘額,剩下的錢一把揣進兜裡就是,往下您就一身輕鬆自在了。怎麼樣,豈非求之不得的好事?意下如何?」

  「那塊地和建築物就歸綿穀升所有,是這麼回事吧?」

  「大約是的吧,從發展趨勢上看。當然要經過不少煩瑣的手續。」

  我就此思考片刻。「我說牛河,我感到很費解:綿谷升何苦要費這麼大操辦把我從那裡支開呢?地和房子弄到手後到底幹什麼用呢?」

  牛河用手心很小心地搓著臉道:「岡田先生,那種事我也不清楚。一開始就說過了,我只不過是一個無所謂的信鴿。給主人叫去,喝令我幹這個我就諾諾連聲照幹罷了。而且差不多都是麻煩事。小時候讀過《阿拉金和魔術燈》,記得對那個任人驅使的燈魔人非常同情。沒想到長大自己竟也成了那個角色,窩囊得很,窩囊透了。但無論如何,這是我傳遞的口信,是綿谷升先生的意向。選擇何者是您的自由。如何?我該帶怎樣的答話回去好呢?」

  我默然。

  「當然您岡田先生也需考慮的時間。也好,給您時間,也不是說現在非在這裡決定不可,請花時間慢慢考慮……話是想這麼說,不過坦率說來您或許沒那麼多餘地。岡田先生,跟您說,據我牛河個人意見,這麼慷慨的提議並不是任何任何時候一直擺在桌面上的喲!有時候甚至稍一往那邊歪頭就一忽兒不見了。很可能像玻璃上的氣暈一樣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所以您務必真正抓緊考慮才是。條件不壞的。怎麼樣,明白了吧?」牛河歎口氣,覷了眼表。「哎呀哎呀,該告辭了,又打擾這麼久。啤酒也喝了,依然是由我一個人從頭到尾喋喋不休,實在厚臉皮得很。不過不是我辯解,一來您這裡就莫名其妙地一坐好久,肯定是坐起來舒坦嘍。」

  牛河站起身,把啤酒瓶和煙灰缸拿去洗碗池那裡。

  「近期還會聯繫的,岡田先生。安排一下您同久美子女士通話。一言為定。您好自等著。」

  牛河走後,我馬上開窗把煙氣放去外邊。然後往杯裡加了塊冰喝著。把青箭貓抱上膝頭。找想像牛河一出門就脫去偽裝返回綿穀升那裡的情景。但純屬想入非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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