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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笠原May視點之三 笠原May視點之三:那麼,下一個問題 你好,擰發條鳥。 上封信最後請你猜我「現在哪裡做什麼」,可想過了?多少想像得出? 我暫且假定你全不曉得我在哪裡做什麼——肯定不曉得——來和你說話。 細說麻煩,先告訴你答案吧。 我眼下在「一座工廠」做工。廠很大,位於日本海岸一座地方城市的郊外山中。說是工廠,可並非你擰發條鳥想像的那種最新式的大型機器隆隆運轉傳送帶長流不息煙囪濃煙滾滾的「極有氣派」的工廠。工廠很寬敞很明亮很安靜。根本就沒什麼煙囪探出。我想都沒想到世上居然有這般敞闊的工廠。此外我所知道的工廠,也就是小學時參觀的都內奶糖廠了。記憶中那地方又吵又窄,人們沉著臉默默勞作,便一直認為所謂工廠就是教科書中作為「產業革命」插圖上的那種地方。 這裡做工的幾乎全是女孩。稍離開些的另一棟建築物裡有研究室,身披白大褂的男人們神情抑鬱地在裡面開發新產品。不過整個比例上他們只是極小部分,剩下的清一色是一二十歲的女孩子。其中七成和我一樣住宿舍。因為一來每天都從鎮上坐公共汽車來這裡上班挺辛苦,二來宿舍又滿舒服的。宿舍樓很新,全是單人房間,飯菜任選且味道也不壞,設施應有盡有,而費用倒很便宜。溫水游泳池也有,圖書館也有,如果願意(我是沒那份心思),甚至茶道花道都學得成,體育活動也搞得起來。這麼著,起始自己租房住的女孩不久也退掉房子搬來宿舍。週末全都回家,同家人一起吃飯看電影或限男朋友約會。一到週六宿舍就成了廢墟。我這樣週末都不回家的人好像還沒有。上次我已寫過了,我喜歡週末「空空蕩蕩」的感覺。一天時間裡或看書或用大音量聽音樂或在山裡邊散步或如現在這樣給你擰發條鳥寫信。 廠裡的女孩都是本地人也就是農家的女兒。雖說並不是每一個人都這樣,不過一般說來她們都精神飽滿身體壯實性格開朗工作肯幹。這地方沒有大企業,過去女孩子高中一畢業就跑去城裡找工作。鎮子上就沒了年輕姑娘,留下來的男人找對象也成了問題,人口變得格外稀少。由於這種情況,鎮上就把大片土地作為工業用地提供給企業,招來工廠,使得女孩們留在這裡不去外地。這主意我覺得實在不賴。甚至像我這樣特意從外地來的人都有的。高中畢業(也有和我一樣輟學的)來這工廠做工,忙不迭地把工資攢起來,等婚齡一到就結婚,辭去工作生兩三個小孩兒,一個賽一個脹鼓鼓胖得海象一般。當然婚後也來這裡做工的人多少也是有的,大多數人一結婚就不再幹了。 對我所在的地方你可把握住感覺了? 那麼下一個問題——這裡到底是製作什麼的工廠? 提示:我曾跟你一起做過一次與「這個」有關的工作。兩人一道去銀座搞調查了是吧? 你就是再遲鈍也該明白過來了吧? 是的,我在製作假髮的工廠做工。沒想到吧? 上次我也跟你說過的那間不倫不類的高級林間學校兼拘留所,只半年我就跑出來了。那以後就像後肢受傷的狗在家裡東躺西歪。躺歪時間裡那家假髮公司屬下的工廠驀地浮上心頭,想起負責臨時工的伯伯半開玩笑說的話,他說他們工廠女工人手不足,想做的話什麼時候都可以。他還給我看過一次工廠的漂亮簡介,工廠似乎十分了得,當時就想在這地方做工倒也不壞。負責人說那裡的女孩都是用手來往發套裡栽植假髮的。假髮那玩藝兒神經得很,不可能像生產鋁鍋那樣匆匆忙忙轟轟隆隆用機器製造。高級假髮必須把真頭髮一小縷一小縷仔仔細細用針栽植上去。你不覺得簡直讓人發暈?你猜人腦袋瓜L長著多少根頭髮?以10萬單位計喲!這要全部用手像插秧那樣一點點栽上去的。不過這裡的女孩們都沒因此發什麼牢騷。這地方氣候寒冷,古來女人們就習慣在漫長的冬季做手工細活來掙錢,都說這活兒不怎麼苦。所以假髮工廠也才把廠址選在這裡,聽說。 說實話,我以前就不討厭這類手工活兒。外表上也許根本看不出,可實際上我縫東西很有兩下子,在學校常受老師表揚來著。看不出來?這可半點兒也不騙人。所以不由想道,從早到晚完全不去考慮聘噴事打發一段人生時光也未嘗不可。學校那邊早已忍無可忍,卻又不願意總這麼無所事事死皮賴臉靠父母過活(對方怕也不願意)。問題是眼下沒有「這個我非做不可」那樣的事……這麼一想,覺得不管怎樣只能先到這工廠幹幹再說。 讓父母當保證人,又求管臨時工的伯伯美言幾句(在此做臨時工這點頗受青睞),在東京總部經面試被順利錄用,一星期後就收拾行李——其實也就是衣服和兩用機之類——一個人乘上新幹線,換了次車,就一躥一跳地來到這愛淒涼涼的小鎮,感覺上好像來到地球背面。到站下電車時心慌得木行,心想這回可是走錯I一步棋。但歸根結底,我想我的判斷並沒錯,差不多半年了,沒什麼不滿也沒鬧什麼問題,算是在這裡安頓下來了。 也不知為什麼,很早以前我就對假髮這東西懷有興趣。不,不僅僅是興趣,莫如說被迷住了。如某種男人被摩托迷住,我被假髮迷住了。上街搞那個市場調查,看得那麼多禿腦瓜子(公司裡的人稱之為頭髮簡約者),深深地感到世上的的確確有好多禿腦袋(或頭髮稀少的人),而以前可是沒怎麼意識到的。我個人對禿腦袋並沒有什麼,既談不上喜歡,也無所謂討厭。即使你擰發條鳥頭髮比現在少了(我認為你很快就會稀少),我也完全不會改變對你的心情。見得頭髮稀疏者我最強烈感覺到的——以前好像對你說過——就是所謂「正在遭受磨損」。這使我覺得非常非常好玩兒。 一次在哪裡聽人說過,人在某一年齡(忘了是十九歲還是二十歲)到達成長的頂點,之後身體便只落得損耗。果真如此,頭髮脫落變薄也終歸不過是身體損耗的一環,一點也沒什麼奇怪。說是理所當然大勢所趨也未必不可。只是,若說這裡邊有什麼問題的話,恐怕也就是「世上既有年紀輕輕就秀的,也有上了年紀也不禿的」。所以在禿的人看來,便想抱怨一句「喂。這不是有點不公平麼!」畢竟是最醒目部位嘛。這種心情即使暫且與頭髮稀少問題無關的我也很理解。 而且大多情況下,頭髮脫落的數量較他人多或者少並不是脫髮者本人的責任,對吧?打零工時負責人伯伯就告訴我來著:根據調查結果,禿與不禿九成取決於遺傳基因。從祖父,父親那裡領受「薄發遺傳基因」的人,本人再努力也遲早必「薄發化」不可。什麼「有志者事竟成」云云,在事關脫髮上面是幾乎行不通的。遺傳基因一旦在某個時候覺得「差不多該動手了」而欠起腰身(不知遺傳基因有無腰身),頭髮便只有嘩嘩啦啦脫落的份兒。說不公平也倒是不公平,你不認為不公平?我是覺得不公平。 總之你是可以明白了,明白我是在遙遠的假髮工廠每天緊張而勤奮地做工,明白我對假髮這一製品懷有濃厚的個人興趣。下次我想就工作和生活再詳談一下。 好了,再見! 第42章 深夜怪事之二 深夜怪事之二:這鐵鍬是真鐵鍬嗎? 沉沉睡熟之後,少年做了個真真切切的夢。他知道是夢,多少有點放心。知道這是夢,即是說那不是夢,那的確是實有之事。我完全可以看出兩者的不同。 夢中,少年走進夜幕下一個人也沒有的院子,用鐵鍬挖坑。鐵鍬靠於樹幹來著。坑剛被那個高個子怪男人埋上,挖起來不費多大力。但到底是五歲兒童,光拿重重的鐵鍬就已喘不過氣了。況且鞋又沒穿。腳底板冰涼冰涼的。他上氣不接下氣,但還是挖個不停,終於把高個子埋的布包挖出土來。 擰發條鳥不再叫了。爬上松樹的矮個頭也再無動靜。四下裡簡直靜得人耳朵發痛。他們似乎就勢遁去了哪裡。但這終歸是夢,少年想。擰發條鳥和長相似父親的爬樹人則不是夢,是實際發生的事,所以二者之間才沒有聯繫。不過也真是奇怪,我是在夢中這麼重挖剛才挖出的坑。這樣一來,夢與非夢到底該怎樣區別呢?例如這鐵鍬是真鐵鍬還是夢中的鐵鍬呢? 少年越想越納悶。他不再想了,只管拼命挖坑。一會兒,鍬尖觸到布包。 為了不把布包弄傷,少年小心翼翼鏟去周圍的土,雙膝跪地從坑里拉出布包。天空一片雲也沒有,滿月毫無遮攔地將濕潤潤的銀輝瀉在地上。奇異的是夢中他沒感到害怕。好奇心以無比強大的引力控制了他。打開包一看,裡面是一顆心臟,人的心臟。心臟呈少年在圖鑒上看到的顏色和形狀。而且很新鮮,如剛被扔掉的嬰兒一動一動的。雖然動脈被切,血已不再輸送,但依然頑強地保持律動。動的聲音滿大,撲通撲通傳到少年耳畔。然而那是少年自己的心跳。坑裡埋的心臟同少年的心臟裡應外合般大大地硬硬地動著,就像在訴說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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