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一〇九


  獸醫從胸袋掏出一包潮乎乎的香煙,抽一支叼在嘴上,擦了根火柴。點煙時,他發覺自己手在不住地微微顫抖,且怎麼也控制不住,點一支煙竟用了三根火柴。這倒不是因為他感情受到了衝擊。那麼多動物轉瞬之間在他眼前被「抹殺」掉了。但不知為什麼,他並未感到驚愕、悲哀和不滿。實際上,他幾乎一無所感。有的只是極度的困惑。

  在此他坐了好久,坐著一邊吸煙,一邊設法清理自己的心情。他目不轉睛看著膝上的雙手,轉而再次仰首望天。他眼睛裡的世界,外表仍是往日那個世界。看不出任何變化。然而又應該與迄今為止的世界確乎有所不同。說到底,自己現在是置身于虎豹熊狼被抹殺了的世界中。那些動物今早還好端端活在這裡,而下午4時的現在卻已形影無存。它們被士兵們殺害了,甚至屍體都不知去向。

  如此看來,這兩個不同的世界之間應當有也必須有某種重大的、決定性的差異。但他怎麼也無法找出這差異。在他眼睛裡世界仍是往日那個世界。致使他困惑的是他自己身上的這種無感覺,這種不曾有過的無動於衷。

  接著,獸醫陡然意識到自己已徹底筋疲力盡。想來,昨晚就幾乎沒睡。他想,若是在一片清涼的樹陰下躺倒睡上一會——哪怕一小會——該有多妙,什麼也不思不想地片刻沉入寂無聲息的無意識黑暗中該有多妙!他覷了眼表。他必須為剩下的動物找到食物,必須照料一隻正發高燒的狒狒。要做的事堆積如山。但不管怎樣總要先睡上一覺。往下的事往下再想不遲。

  獸醫走進樹林,在別人看不見的草地上仰面躺下。樹明下的草葉涼絲絲的甚是愜意。草叢散發著兒時聞過的撩人情懷的氣息。幾匹大滿洲螞炸嗚嗚帶著甚是了得的聲音從臉上飛過。他躺著點燃第二支煙。好在手已不似剛才那麼抖了。他往肺裡深深吸了一口,在腦海中推出中國人在哪裡一頭接一頭給剛剛殺掉的那許多動物剝皮卸肉的光景。這以前獸醫也看過好幾次中國人的這種操作。他們手藝非常高超,操作要領也無可挑剔。動物們眨眼間就皮肉骨內股分離開來,簡直像原本就是各自獨立的而在某種情況下偶然湊了在一起。想必在我一會睡醒之時,那些肉就擺到市場上了。現實這東西可是迅雷不及掩耳的。他拔了一把腳旁的草。草軟軟的,他在手心搓弄一會。之後煉掉煙,隨著一聲深深的歎息,把肺裡的煙全部排到外面。一閉眼,黑暗中螞蝦的振翅聲聽起來比實際大得多。獸醫頓時有一種錯覺,似乎癲蛤螺般大小的螞伴在他身邊團團飛舞。

  恍惚中他豪地心生一念:世界或許就像旋轉門一樣原地滴溜打轉的東西。至於從哪個間隔跨入門去,不過是腳如何踏出的問題。這一間隔有老虎,另一間隔則無老虎,如此而已。這裡邊幾乎沒有邏輯上的連續性。惟其沒有連續性,所謂若干對象選擇才不具意義。自己所以不能很好地感覺出世界與世界的差異,原因恐怕就在這裡。但他的思考到此為止了,無法再深入思考下去。身上的疲憊如濕毛巾一樣重,讓人透不過氣。他什麼也不再想,只是嗅取青草的氣息,傾聽螞蚱的羽聲,感受薄膜般覆在身上的濃蔭。

  不久,墜入午後的睡眠中。

  運輸船按照命令關掉引擎,片刻靜靜停在海面。無論如何,從以快速為自豪的新式潛水艇眼前逃走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艇上的甲板炮與兩門機關炮依然定定瞄準運輸船,士兵們已進入隨時炮擊狀態。儘管如此,艦船之間仍飄著奇特的靜襤。潛水艇上的船員們出現在甲板上,總的說來以一種百無聊賴的情態並立望著運輸船。他們大多連作戰鋼盔也沒戴。一個無風的夏日午後。引擎聲消失了,除了徐緩的海浪拍打船體那懶洋洋的聲音再不聞任何聲響。運輸船向潛水艇發送信號;本部是運送民間非武裝人員的運輸船,完全沒有軍需物資或兵員,救生艇亦幾乎未備。「那不是我方的問題,」潛水艇冷冷回答,「無論避難與否,10分鐘後準時開炮。」往下再未交換信號。運輸船船長決定不向乘客傳達信號內容。那管什麼用呢?也許能有幾人僥倖逃生,但大部分都將隨同這巨大鐵盆樣的破船沉入海底。他想最後喝一林威士忌,但瓶子在船長室的抽屜裡。一瓶沒捨得喝的蘇格蘭威士忌。可惜沒時間去取。他摘下帽子,仰望長空,期待日軍戰機奇跡般列隊出現在天空的一角。那當然沒有可能。船長已無法可想,便又轉想威士忌。

  開炮緩開時間即將過去時,潛水艇甲板上突然騰起奇妙的舉動。指揮塔平臺上並排站立的軍官之間慌忙交談著什麼,一個軍官下到甲板在土兵中間迅步穿梭大聲傳達什麼命令。已在開炮位置做好準備的全體士兵聽了各自不同地表現出輕微的動搖。一個士兵大幅度搖頭,揮拳打了幾下煙筒。一個士兵摘下鋼盔凝然望天。那些動作看上去既像是憤怒,又像是欣喜,既像是洩氣,又似乎是興奮。到底發生了什麼或者有什麼將要發生呢?運輸船上的人全然無法理解。人們像看沒有劇情介紹的(然而包含重要消息的)啞劇的觀眾一樣屏住呼吸,全神貫注注視他們的動作,拼命想看出線索來,哪怕一個城頭也好。俄爾,士兵中間蕩開的混亂徐徐收斂,依照軍官的命令迅速將炮彈從甲板炮除下。他們轉動炮舵把對準運輸船的炮筒轉回原來朝前位置,將黑洞洞的駭人飽口扣上蓋子。炮彈運回升降四,船員們跑步撤回規內。和剛才不同,所有動作進行得幹脆利落。無多餘的舉止,無人交頭接耳。

  潛水艇引擎發出實實在在的低吼,蜂鳴器幾次尖利地迴響,命令「全體撤下甲板」。這時間潛水艇開始前進,士兵們從甲板消失,升降口從內側關閉,艇體迫不及待地揚起巨大的白沫開始潛水。細細長長的甲板覆上一層水膜,甲板地沉入水下,指揮塔分開湛藍色的水面沉下身去。最後簡直就像一把擰去自己曾存在於此的證據殘片,天線和潛望鏡一下了無蹤影。波紋擾亂一會海面,之後這也消隱了,只剩下夏日午後安靜的大海,仿佛一切發生在另一個地方。

  一如潛水艇出現之時,在它唐突地消失之後,船客們仍以同樣姿勢立在甲板定定注視海面。人們連咳嗽都沒有一聲。片刻,船長回過神來,向大副下令,大副同輪機室取得聯繫,於是落後於時代的引擎猶如被主人一腳踢開的狗,發著氣喘吁吁的長音開始啟動。

  運輸船上的船員屏息斂氣,準備遭受魚雷攻擊。美國人可能因放取消花費時間的炮擊而改射快捷省事的魚雷。運輸船開始鋸齒形航行。船長與大副用望遠鏡掃描夏日炫目耀眼的誨面,尋找魚雷曳出的致命白線。但魚雷沒來。潛水艇消失二十多分鐘後,人們終於從死神的禁銅中解脫出來。起初半信半疑,隨後漸漸信以為真,自己從死亡邊緣折回來了!美國人為什麼突然中止攻擊呢?船長也不明所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後得知,原來潛水艇即將炮擊之際收到司令部指示:在未受到對方攻擊的情況下停止積極的戰鬥行為。8月14日日本政府宣佈向同盟國無條件投降,接受波茨坦公告)?緊張消除後,船客有幾人頓時坐下放聲大哭。大部分人則哭不得也笑不出,他們一連幾個小時甚至幾天都陷入虛脫狀態。那尖利利刺入他們肺、心臟、脊骨、腦漿、子宮的長而扭曲的噩夢之刺久久難以脫落。

  年幼的赤坡肉豆蔻那時間裡在母親懷中睡得正香。她人事不省似地連續睡120個小時,一次也沒醒過。母親大聲叫也罷打臉蛋也罷都奈何不得。她睡得是那麼深,就像沉進海底。呼吸與呼吸的間隔逐漸加長,脈搏也遲緩下來。甚至一絲細微的睡息也聽不到。然而船到位世保時,肉豆蔻突如其來地一下子睜開眼睛,仿佛被一股強力拉回此側世界。因此,肉豆患未得實際目擊美國潛水艇中止攻擊消失不見的過程。所有過程都是母親多年後告訴她的。

  運輸船於翌日即8月16日上午10點多踉踉蹌蹌地駛入佐世保港。港口靜得令人不寒而采,見不到有人出迎。港灣口附近的高射炮陣地周圍也空無人影,唯獨夏日陽光無聲地灼烤地面。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被深重的無感覺擁裹起來。船上的人們墮入一種錯覺,就好像陰差陽錯地踏入死者的國度。他們默默無語地打量著闊別的祖國。15日正午,收音機播出「天皇終戰詔書」。七天前,長崎市區被一顆原子彈燒成廢墟。幾天後,滿洲國將作為虛幻的國家淹沒於歷史的流砂中。臉頰有痣的獸醫將在旋轉門的另一間隔同滿洲國共命運,無論他情願也罷不情願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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