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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少年調整呼吸,堅定地告訴自己「這一點兒也用不著害怕」,這單單是人的心臟,不是什麼別的,圖鑒上都有的。誰都有一顆心臟,我也不例外。少年以沉著的手勢將仍在跳動的心臟重新用布包住,放回坑內,拿鍬填土。然後用光腳板踩平地面,以免給人看出被挖過一次,鐵鍬按原樣靠樹幹立定。夜間的地面冰一樣涼。然後,少年翻過窗口,返回自己溫暖可親的房間。為了不弄髒床單,少年把腳底沾的泥刮進垃圾簍,準備上床躺下。不料他發覺已經有誰躺在這裡,有誰取而代之地躺在床上蒙頭大睡。

  少年生氣了,一把撩開被子。「喂,出去!這是我的床」——少年想對來人喊叫。但聲音設發出。因為少年在這裡發現的,竟是自己的形體。他自己早已上床,甚是香甜地打著鼻息酣睡。少年欲言無語地呆立不動。假如我自身已經睡在這裡,那麼這個我睡在哪裡呢?少年這時才感到恐懼,恐懼得身體都快凍僵了。少年想大聲呼喊,想用盡可能尖利的喊聲叫醒熟睡中的自己自身,叫醒家裡所有的人。但聲音出不來,無論怎麼用力,目中也發不出一絲半縷的聲音。他把手放在熟睡中的自己肩上使勁搖晃一下。可睡覺的少年並不醒來。

  無奈,少年脫去對襟毛衣甩在地板上,拿出吃奶力氣把睡夢中的另一個自己推去一邊,好歹把身體擠進小床的一角。否則,說不定自已被擠出原本擁有的世界。姿勢雖然憋屈得難受,又沒有枕頭,但一上床馬上困得不得了,再也想不成什麼。下一瞬間他便墜入了睡境。

  翌日早睜開眼睛,少年獨自一人躺在床正中。枕頭一如往常枕在頭下。身旁誰也沒有。他慢慢撐起身體,環顧房間,一眼看去看不出變化。同樣的桌子,同樣的立櫃,同樣的壁櫥,同樣的檯燈,掛鐘指在6時20分。但少年知道還是有怪異之處。即使表面一樣,場所也還是不同於昨晚睡覺的地方。空氣和光亮和聲響和氣味也多少與平時有所不同。別人可能不明白,但他明白。少年蹬掉被,上下打量自己的身體。手指依序伸屈。指好端端地在動,腳也動,不痛也不癢。接下去,他下床走過衛生間,小便後站在洗臉台鏡子前端詳自己的臉。又脫去睡衣爬上椅子照自己小小的、白白的身體。哪裡也不見異常。

  但還是有所不同。簡直就像自已被換成另一個人似的。他知道自己尚不能充分適應自己這個新身體,覺得好像有某種與本來的自己格格不入的東西。少年突然心慌起來,想喊媽媽。可是喉嚨吐不出聲音。他的音帶無法震動這裡的空氣。恰如「媽媽」一詞本身從世界消失一樣。但少年不久意識到:消失的並非語言。

  第43章 M接受的秘密治療

  《神秘療法侵蝕下的演藝界》——據《月刊XX》12月號

  (上文略)如此在演藝界成為一種時髦的神秘療法,其消息大多數情況下是以口頭傳播的,有時還帶有秘密組織色彩。

  這裡有一位叫M的女演員,年齡三十三歲,約十年前在一部電視連續劇中被起用為配角獲得承認以來,一直作為准主角演員活躍于影視界,六年前同一位經營具有相當規模的不動產公司的「青年實業家」結婚。最初兩年婚姻生活可謂一帆風順。丈夫工作順利,她本人也作為演員留下了堪可欣慰的業績。但後來丈夫由於以她名義作為副業經營的夜總會和婦女時裝店不景氣而開具空頭支票,以致名義上使她負起債務包袱。M似乎一開始就對開店不很熱心,而被致力於擴展事業規模的丈夫勉強說服。也有人認為是中了丈夫形同欺詐的計謀。況且同丈夫父母的不和以前就相當嚴重。

  由於這些緣由,夫婦間的糾紛開始成為傳聞,不久發展成為分居。其後圍繞債款處理由人調停,二年前終於正式協議離婚。那以後時間不長M出現抑鬱症傾向,為跑醫院過著幾近退休的生活。據M所屬演出公司有關人士介紹,離婚後她苦於嚴重的週期性妄想,而為此服用的安定劑破壞了身體健康,一時竟落到「再也無法繼續演員生涯」的地步。「表演時的精神集中力失去了,膚色也衰退得驚人。本來人就認真,這個那個想得太多了,致使精神狀態更加惡化。好在分手時金錢上處理得還可以,暫時不工作也生活得下去。」

  M同一位當過大臣的知名政治家的夫人有遠親關係,得到夫人不亞于親生女兒的疼愛。二年前夫人給她介紹了一名女士。據說此女士只以數量極有限的上流社會人士為對象進行一種心靈治療。在那位政治家夫人勸說下,M定期去女士那裡治療抑鬱症,約持續一年時間。至於具體為怎樣的治療則不清楚。M對此絕口不提。但不管怎樣,M的病情的確通過與女士的定期接觸而朝好的方向發展,為期不長即可停止服用安定劑了。結果,身上異常浮腫盡消,頭髮全部長齊,容貌亦恢復如初。精神狀態也已康復,可以逐步從事演員工作了。於是M不再前往治療。

  不料今年10月間噩夢般的記憶開始淡化之際,一次——僅僅一次——M無端陷入一如從前的狀態。偏巧幾天後又有重大任務等著她。如此狀態自然無法勝任。M同那位女士取得聯繫,請其施以同樣的「治療。」但那時女士已抽身不做了。

  「對不起,我已沒那種資格沒那種能力了。不過如果你肯絕對保密,可以給你介紹一個人。只是,哪怕如果向別人洩露一句,你都會遇上麻煩。明白嗎?」

  於是她在某個場所被引見給了一個臉上有痣的男子。男子三十歲上下,見時一言未發。而其治療效果卻「好得難以置信」。M沒提及當時支付的款額,但不難推定「諮詢費」不會是個小數。

  以上是M向她所信賴的「極要好」的人講述的謎一樣的治療情況。她在「一家賓館」同一負責嚮導的年輕男子碰頭,從地下VIP專用特別停車場乘上「漆黑漆黑的大轎車」前往治療場所,這點毫無疑問。但關於實際治療內容,則不得而知。

  M說:「那些人勢力非同小可,我若言而無信,會遇上很大麻煩。」

  M去那裡僅去過一次,那以來再未發作。對於治療及那位謎一樣的女士,不出所料,M拒絕直接接受採訪。最知內情者認為,此「組織」大約避開演藝界方面的人,而以守口如瓶的政界財界人士為對象。因此從演藝界渠道得到的情況只以上這些。

  第44章 等待我的漢子

  等待我的漢子,揮之不去的東西,人非島嶼

  晚間過了8點四下完全黑下來後,我悄悄打開後門走進胡同。後門又窄又小,須側身方得通過。門高不足一米,在圍牆最邊角的地方偽裝得甚是巧妙,從外面光看或觸摸一般不至於看出是出入曰。胡同仍同以往一樣,在笠原May家院子水銀燈清冷的白光下浮現在夜色中。

  我迅速關門,在胡同中快步穿行。走過各家起居室和餐廳房後,隔著院牆瞥一眼裡面的男女,有的正在吃飯,有的在看電視。各種飯菜味兒從廚房窗口和排氣扇漂入胡同。一個十幾歲男孩兒用調低音量的電子吉他練習快節奏小品。一戶二樓的窗口閃出伏案用功的小女孩兒一本正經的面龐。夫婦的爭吵聲。嬰兒兇猛的哭叫聲。哪裡響起的電話鈴聲。現實猶如未能全部裝進容器而從周邊譁然溢出的水一樣淌進胡同——作為聲音,作為氣味,作為圖像,作為需求,作為呼應。

  為了不發出腳步聲,我仍穿住日那雙舊網球鞋。行走速度既不能過快又不可太慢。關鍵是不要引起人們不必要的注意,不要被四下充溢的「現實」意外拖住腳步。我熟記所有的拐角所有的障礙物。縱然伸手不見五指也能夠不磕不碰地通過胡同。不一會走到自家後頭,我立定觀察周圍動靜,翻過低矮的院牆。

  房子猶巨大的動物空殼靜悄悄黑趣越伏在我面前。找打開廚房門鎖,開燈,給貓換水。接著從壁架拿下貓食罐頭打開。青箭聞聲從哪裡走來,在我腳上路幾下腦袋,津津有味吃了起來。這時間裡我從冰箱拿出啤酒喝著。晚飯一般在「公館」裡用肉桂準備的東西應付一頓,所以回家即使吃也不過簡單做個色拉或切片奶酪。我邊喝啤酒邊抱起青箭,用手心確認它身體的溫度和綿軟,確認今天一天我們是在各自的地方度過又各自返回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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