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一〇八


  「存在不存在呢,」肉豆蔻說著,用手指碰了下耳環尖,「動物園戰後關閉倒聽說了,至於是不是一直關到今天,我也不清楚的。」

  很長時間裡赤阪肉豆蔻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說話對象。我們每週相見一兩次,擁著飯館桌子交談。幾次見面之後,我發現肉豆蔻是個十分諳熟的聽講者。她腦袋轉得快,善於通過附和和發問使談話順利發展下去。

  為使她不至於感到不快,每次見她我都儘量做到衣著整潔得體。剛從洗衣店回來的襯衣,色調相宜的領帶,擦得捏亮的皮鞋。每次見我她都以廚師挑選菜蔬樣的眼神首先將我的衣著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稍有不如意之處,她便把我直接領去精品專門店選購正確的西裝。如果可能即讓我當場換上。特別是服裝方面,她不接受任何缺憾。

  這樣,家裡的立櫃不覺之間我的衣服直線攀升。新套裝新上衣新襯衫逐步然而穩固地蠶食了久美子衣裙佔據的領域。立櫃變得窄了,便把久美子的裝進紙箱,放上防蟲劑塞入壁櫥。若她回來,必當感到納悶,不知自己不在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花相當一些時間慢慢向肉豆蔻講了久美子的事,告訴她自己無論如何也得救出久美子把久美子領回這裡。她在桌面上支頤看了我半天。

  「那麼你到底從哪裡救久美子出來呢?那地方可有名字什麼的?」

  我在空氣裡搜尋合適的字眼。但根本無從覓得。空中沒有,地下沒有。「很遠的什麼地方。」我說。

  肉豆蔻微微一笑,「這不有點像莫紮特的《魔笛》?用魔笛和魔鐘救出關在遠處城堡裡的公主。我嘛,最喜歡這個歌劇,看了好多好多遍。臺詞記得一字不差。『我就是全國上下無人不曉的刺鳥人,就是帕帕格諾。』看過?」

  我再次搖頭。沒看過。

  「歌劇中王子和刺鳥人在三個騰雲駕霧神童帶領下往城堡趕去。但實際上那是晝之國與夜之國之間的一場戰事。夜之國要從晝之國那裡把公主奪回。哪一方是真正對的呢?主人公中途糊塗起來。誰被關,誰沒被關呢?當然最後王子救出了公主,帕帕格諾救出了帕帕格娜,惡人落入地獄……」說到這裡,肉豆准用指尖輕輕捅了下眼鏡框,「但是你眼下既沒有刺鳥人,也沒有魔笛。」

  「我有井。」我說。

  「如果你能把它搞到手裡,」肉豆蔻悄悄打開高級手帕一般綻開微笑,「把你的井。不過,所有東西都是有價格的。」

  說話說累了,或者語言迷失前進不得的時候,肉豆蔻就讓我休息,而講她自己的身世閱歷。那比我的還要冗長還要曲折。況且她不按順序講,總是興之所致地從這兒跑到那兒從那兒飛到這兒。年代的順序也不加說明地任意顛倒,從未聽過的人物突然作為重要角色粉墨登場。為了把握她所講片斷屬￿其人生哪一時期,聽時必須做周密的推理,有的推理也推不出。並且,她在講親自目睹情景的同時,又講其並未目睹的情景。

  他們殺了豹,殺了狼,殺了熊。射殺兩頭巨熊最費工夫。雖然著了幾十發子彈,熊們仍然兇猛地撞擊圍欄,向土兵毗牙咧嘴,噴涎咆哮。總的說來熊們同凡事想得開的(至少旁觀如此)貓科動物不同,看樣子無論如何也難以理解自己此刻被殺至死這一事實。或許由此之故,它們需花更長時間來向被稱之為生命的暫定性狀況進行訣別。等到熊們好歹咽氣,士兵們早已累得很不能趴在那裡不動。中尉放回手槍安全栓,用軍帽擦拭淌在額頭的汗。深深的沉默中,幾個土兵忍無可忍似地往地上大聲吐了唾液。彈殼在他們腳下澤如吸剩的煙頭稀稀落落散了一地。他們耳中仍有槍聲迴響。17個月後將在伊爾庫次克煤礦裡被蘇聯兵劈殺的那個年輕士兵從死屍背過臉去一口接一口地深呼吸。他死命把頂上喉頭的嘔吐感壓下去。

  象終歸免於殺戮。實際在眼前看上去,象實在過於龐大了。在大象面前,士兵手裡的步槍不過是小小的玩具而已。中尉略一沉吟,決定象就不動了。士兵聽了都噓口長氣。奇異的是——也許絲毫不足為奇——他們心裡全是這樣想的。如此殺害欄裡的動物,還不如去戰場殺人痛快。縱然反過來自已被殺。

  現在,純屬屍體的動物們由雜役拖出獸欄,裝上車運往空蕩蕩的倉庫。形狀不同大小不一的動物們擺在倉庫地上。這番作業結束,中尉返回園長室讓園長在有關文書上簽名。隨即士兵們站好隊,一如來時帶著金屬聲響撤了回去。雜役們開始用軟管沖洗獸欄滿是黑血污的地面。牆壁上沾著的動物肉片也被刷子刷去。作業完畢後,中國雜役問臉頰有青病的獸醫動物屍體準備如何處理。獸醫回答木出。平時動物死了都是找專幹此行的人處理。但在首都煤血攻防戰迫在眉睫的現在,不可能打一個電話就有人跑來抬掇動物死屍。正值盛夏,已經開始有蒼蠅落得黑乎乎一堆。唯一辦法是挖坑埋掉,可是現有人手顯然無法挖那麼大的坑。

  他們對獸醫說,先生,如果能把死動物全部讓給我們,一切處理包給我們好了。用車拉去郊外,處理得妥妥當當。幫忙的人也有的。不給先生添麻煩。只是我們想要動物毛皮和肉,尤其大家想得到熊肉。熊和老虎能取藥,會值幾個好錢。現在倒是晚了,其實很希望只打腦袋來著,那樣毛皮也會賣上好價錢,外行人才那麼幹的。若是一開始就全交給我們,肯定處理得更得要領。獸醫最後同意了這項交易。只能交給他們。不管怎麼說這裡是他們的國家。

  一會,十來個中國人拉著幾輛空板車出現了。他們從倉庫拖出動物屍體,裝到車上,用繩子捆了,上面蓋了席子。這時間裡中國人幾乎沒有開口,表情也絲毫沒變。裝罷車,他們拉車去了哪裡。動物壓得舊車發出呻吟般的吱呀聲。於是,在一個炎熱午後進行的這場對動物的——讓中國人來說極其不得要領的——殺戮就此結束。剩下來的只是幾座清潔得乾乾淨淨的空獸欄。猴子仍在亢奮地發出莫名其妙的語聲。准在狹窄的圍欄裡氣勢洶洶地走來走去。鳥們絕望地扇動翅膀,羽毛拔得遍地都是。蟬也不停地叫著。

  完成射殺任務的士兵們撤回司令部,留在最後的兩名雜役跟隨裝有死動物的板車消失去了,之後,動物園便如搬走家具的房子變得空空蕩蕩。獸醫在已不出水的噴水池邊沿坐下,抬頭望天,望輪廓分明的白雲,諦聽蟬鳴。擰發條鳥已不再叫了,但獸醫沒注意到。他原本就沒聽擰發條鳥的鳴聲。聽得的唯有日後將在西伯利亞煤礦被鐵鍬劈殺的可憐的年輕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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