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一〇三


  她把我領進表參道旁一家名牌服裝專門店,為我選了兩套西裝。青灰色一套暗綠色一套,衣料都很薄。穿它去律師事務所式樣顯然不合適,但胳膊一送衣袖就知是高檔貨。她沒做任何解釋。我也不求其解釋,只管言聽計從。這使我記起學生時代看過的《藝術電影》中一個鏡頭。那部電影始終鞭撻情況說明。視說明為損壞客觀性的弊端。那或許不失為一種想法一種見解。只是自己作為活生生的人實際置身其間,則覺得相當奇妙。我基本屬￿標準體型,無須修正尺寸,只調整衣袖褲筒長度即可。她為兩套西裝分別選配三件襯衣三條領帶。還挑了兩條皮帶,襪子也一氣揀了半打。用信用卡付罷款,叫店裡送往我的住處。大概她腦海裡早已有了我應怎樣穿怎樣的衣服的清晰圖像,選擇幾乎沒花時間。我即使在文具店選擇鉛筆擦也還多少花些時間的。我不能不承認她在西裝方面具有絕對出類拔萃的審美力。她幾乎信手拈來般挑出的襯衣領帶,顏色花紋簡直渾然天成,搭配非比尋常,仿佛幾番深思熟慮的結果。

  之後把我領進鞋店,買了兩雙同西裝相宜的皮鞋。這也幾乎沒花時間。付款同樣用信用卡,同樣叫送到我家去。我想無非兩雙鞋,大可不必特意讓人送貨上門。想必這是她習慣性做法。挑選當機立斷,付款用信用卡,讓人送貨上門。

  接下去我們去的是鐘錶店,重複同一程序。她根據西裝為我買了配有鱷魚皮錶帶的式樣流灑而典雅的手錶。同樣沒花什麼時間。價錢大概五六萬之間。我一直戴廉價塑料表,似乎不甚合她的意。手錶她到底沒讓送去。店員包裝好,她默默遞過。

  再往下帶我去了男女通用美容院。裡面相當寬敞,地板光閃閃同舞廳無異,滿牆都是大鏡子。椅子共十五六把,美容師們或拿剪刀或拿發刷如被操縱的木偶四下走來走去。盆栽觀葉植物點綴各處,天花板黑漆漆的擴音器中低音淌出吉斯·查理德不無饒舌的鋼琴獨奏曲。看樣子來之前她已從哪裡約好,一進門我就被領去椅子坐定。她對一位大約認識的瘦削的男美容師如此這般指點一番。美容師一邊看我鏡中的臉——活像看一碗滿滿敷著一層芹菜梗的蓋深飯——一邊對女子指令—一點頭稱是。此人長相頗像年輕時的索爾仁尼琴。她對男子說「完時我回來」,遂快步出店。

  理髮時間裡美容師幾乎沒有開口。只是將洗頭時說句「這邊請」動手洗時說聲「失禮了」。趁美容師轉去別處我不時伸手輕輕觸摸右臉頰的痣。整面牆都是鏡子,鏡裡很多人,我是其中一個。且我臉上有一塊光鮮鮮的痣。但我並不覺得它難看亦不覺其污穢。它是我的一部分,我必須接受它。有時感覺出有誰的視線落在痣上。似乎有人看我映在鏡中的痣。但鏡中嘴臉過多,無法分辨到底何人看我。唯感覺其視線而已。

  約30分鐘理畢。辭去工作以來漸漸變長的我的頭髮重新變短。我坐在沙發上邊聽音樂邊看並不想看的雜誌。女子很快返回。看樣子她對我的新髮型還算滿意。從錢夾抽出一張萬元鈔付罷款,將我領去外面站定,恰如平日查看貓似地把我從上到下細細端詳一遍,以免留下什麼缺憾。看來其原定計劃是大體完成了。她覷一眼金表,發出不妨稱為歎息的聲音。時近7點。

  「吃晚飯吧,」她說,「能吃?」

  我早上只吃了一片炸麵包,中午只吃了一個炸面圈。「能吧。」我回答。

  她把我帶進附近一家甚大利餐館。這裡她也不像是生客,我們被悄然讓進裡面一張安靜的餐桌。她在椅子坐下,我坐在她對面。她叫我把褲袋裡的東西統統掏出,我默默照辦。我的客觀性似乎與我分道揚鐮,在別處訪惶不定。若是能一下子找到我就好了,我想。褲袋沒裝什麼像樣的東西。鑰匙掏出,手帕掏出,錢夾掏出,一並排在桌面。她興致並不很大地注視片刻,拿起錢夾打開。裡面僅有5,500元現金,此外無非電話卡、銀行卡,區立游泳池入場證。沒有罕見之物,沒有任何必須聞氣味量規格稍微搖晃浸到水裡對光細瞧那等物件。她不動聲色地全部還給我。

  「明後天上街買一打手帕,一個新錢夾一個鑰匙包。」她說,「這些自己可以選吧?對了,上次買內衣褲是什麼時候?」

  我想了想,卻想不起來。我說想不起來。「我想不是最近。不過相對說來我是愛清淨的人,就一個人生活而言算是勤洗勤換的…」

  「反正各買一打新的來。」她以不容分說的口氣道,像是不願再多接觸這個問題。我默默點頭。

  「拿收款條來錢可由我出。儘量買上等的。洗衣費也由我付,所以襯衣一旦上過身就送洗衣店去,明白?」

  我再度點頭。站前那家洗衣店老闆聽了篤定歡喜。可是,我略一沉吟,旋即從這足以通過表面張力貼在窗玻璃般簡潔的連接詞中挖出一長串煞有介事的詞句:「可是,你何以專門為我購置成套的衣服且出錢給我理髮甚至報銷洗衣費呢?」

  她沒有回答。從手袋中取出長過濾嘴弗吉尼亞銜在嘴上。一個身腰頎長五官端正的男侍者不知從何處迅步趕來以訓練有素的手勢擦火柴將煙點了。擦火柴時聲音甚為乾脆,堪可促進食欲。其後他把晚餐菜譜遞到我們面前。女子則不屑一顧,並說她也不大想聽今天的特殊品種。「拿青菜色拉卷形麵包白肉魚來。稍淋一點調味汁,胡椒一點點。再來林碳酸水,別加冰。」我懶得看菜譜,便說也要同樣的。男侍者一禮退下。我的客觀性似乎仍未找到我。

  「只是出於純粹的好奇心問問,不是說要如何如何,」我咬咬牙又問一次,「給我買這許多東西,對此我不是要說三道四。只是,事情難道重要得要費這樣的操辦要花這麼多錢嗎?」

  依然不聞回聲。

  「純屬好奇心。」我重複一句。

  還是沒有回答。女子根本不理會我的發問,兀自饒有興味地看牆上掛的油畫。畫是風景畫,畫的是意大利田園風光(我猜想)。上面有修剪得齊齊整整的松樹,沿山坡坐落幾處牆壁發紅的農舍。農舍不大,但都叫人看著舒坦。裡進住的是些什麼樣的人呢?大概是過地道生活的地道男女吧?應當沒有人讓莫名其妙的女人唐突地買西服買皮鞋買手錶,沒有人為把一口枯井弄到手而設法籌措一筆鉅款。我是何等羡慕那些住在地道世界裡的人們!只要可能,恨不能現在就鑽進畫裡,想走進其中一戶農舍喝上一杯然後寵辱皆忘他蒙頭大睡。

  不多工夫,男侍者走來在我和她面前各放一杯碳酸水。她在煙灰缸裡熄掉煙。

  「還有別的什麼要問嗎?」女子開口了。

  「赤阪事務所那個小夥子,可是你的兒子?」我試著問。

  「是的。」這回她應聲回答。

  「好像開不得口是吧?」

  她點下頭。說:「原先也不怎麼說話的。但快六歲那年突然說不出話了,壓根兒發不出聲音。」

  「那是有什麼原因吧?」

  她沒予理睬。我思索別的問法。

  「講不得話,有事時怎麼辦呢?」

  她略略蹩了下眉頭。儘管不完全是充耳不聞,但仍好像沒有回答的意思。

  「他穿的衣服也一定是你從上到下挑選的吧?像給我做的一樣。」

  她說:「我只是不喜歡看到人們打扮得不倫不類罷了。那樣我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也無法忍受。起碼想讓我周圍的人盡可能穿著得體些,打扮正確些,不管那部位看得見看不見。」

  「那,對我的十二指腸可介意?」我開玩笑道。

  「你十二指腸的形狀有什麼問題麼?」她以一本正經的眼神盯視我問。我後悔不該開玩笑。

  「我的十二指腸時下不存在任何問題,隨便說說而已,比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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