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一〇一


  時間的步履愈發難以把握。我不知道現在自己在這裡的諸多時制中用的是哪一種。我的意識徐徐返回我的肉體,同時傳來女人離去的動靜,二者如在換班。同她進來時一樣,離開房間也那麼悄無聲息。衣服的摩擦。香水的搖曳。門的開啟門的閉合。我意識的一部分也作為一棟空屋坐落在那裡。與此同時,我作為我位於這沙發之上。往下如何是好呢?哪個是現實呢?我還無法判定。「此處」一詞似乎正在我身上發生裂變。我在此處,但我也在此處,我覺得二者對我同樣真實。我仍坐在按發不動,讓自己沉浸在奇妙的乖戾感中。

  稍後,門開了,有人進來。聽腳步聲知是那個青年人。我記得足音。他轉到我背後,解下防水鏡。房間黑乎乎的,唯獨落地燈微弱的燈光亮著。我用手心輕揉一下眼睛,讓眼睛習慣現實世界。現在他身穿西裝,領帶顏色同夾帶綠色的深灰色上衣十分相得益彰。他浮起微笑,輕輕攙起我的胳膊,讓我從沙發立起,並打開房間盡頭的門。進得門是衛生間。有沖水馬桶,裡面附帶不大的淋浴室。他讓我坐在合上蓋子的馬桶上,擰開淋浴龍頭,靜等熱水出來。片刻,準備完畢,示意我淋浴,剝開新香皂包裝紙,遞給我。而後走出衛生間,關門。自己為什麼必須在這等場所淋浴呢?我不得其解。莫非事出有因?

  脫衣服時我明白過來。原來不知不覺之間往內褲裡射了精。我站在熱水噴頭下,用新開封的綠香皂徹底搓洗身體。沖去毛叢沾的精液。之後走離噴頭,拿大毛巾擦身。毛巾旁邊放著加爾巴·克萊茵拳擊手用的那樣半大短褲和T恤。都合我的尺寸。有可能我早已被安排在此射精。我望一會鏡中自己的臉。但腦袋運轉不靈。不管怎樣,我把髒內褲扔進垃圾簍,穿上這裡準備好的乾乾淨淨的白色新短褲和乾乾淨淨的白色新T恤。接著蹬上藍牛仔褲,從頭頂拉下圓領套衫,穿上襪子,提上髒汙的網球鞋,穿上夾克,走出衛生間。

  青年人在外面等我。他把我領回原來房間。

  房間和剛才一樣。檯面放著讀開的書,書旁是電腦,音箱中流出不知名的古典音樂。他讓我在沙發坐下,往杯裡倒人充分冰鎮過的礦泉水拿來。我只喝了半杯。我說「好像累了」。聽起來不像自己的語聲。並且我也沒打算說這樣的話。語聲是脫離我的意志從哪裡自行發出來的。然而那是我的語聲。

  青年人點下頭。他從自己上衣內袋取出一個潔白的信封,猶如將一個恰如其分的形容詞加進文章一般使其滑進我夾克裡邊的口袋,而後再次輕輕點頭。我目光投向窗外。天空已經漆黑,霓虹燈、樓宇窗口的燈光、街燈、車頭燈把街道弄得五光十色。我漸漸忍受不了呆在房間裡。於是默默從沙發立起,穿過房間,開門走到外面。年輕男子站在寫字臺前看著我,還是一言本發,也沒阻止我的不辭而別。

  我不願意坐空氣不佳的地鐵,決定走路,走多少是多少。從迎賓館前走到四穀站,又順著新宿大街走,走進一家不甚擁擠的小食店,要了一小杯生啤。呻了口啤酒,覺得肚子癟了,便點了份簡單的飯菜。看表,時近7點。不過想來這已同我沒多大關係,管它現在幾點。

  動身體時,發覺夾克貼身口袋裝著什麼。我已忘了青年人在我離開前給我的信封,忘得死死的。信封倒是普普通通的極白的信封,但在手上一掂,比看上去有分量得多。不單重,還重得不可思議,似乎裡面有什麼在一個勁兒屏息。我略一遲疑,打開信封——反正遲早要打開。裡面裝著一疊齊齊整整的萬元面值鈔票,無一條折痕。由於太新了,看著竟不像真的紙幣,然又找不出理由懷疑。鈔票共20枚。出於慎重又點一遍。沒錯,仍是20枚——20萬元。

  我把錢裝回信封,揣回衣袋。隨後把桌面餐叉取在手上怔怔看著。首先浮上腦海的念頭,是用此款買雙新鞋。不管怎麼說新鞋總還是少不得的。付款出得店,走入面臨新宿大街的鞋店。挑了一雙極為常見的藍色輕便運動鞋,向店員告以號碼。沒看價格。我說只要號碼合適想直接穿回家去。中年店員(店主亦未可知)給兩隻鞋麻利地穿上雪白的鞋帶,問我「現在腳上的鞋怎麼辦?」我說不再要了隨便處理就是。轉念又說算了算了還是帶回去吧。

  「舊鞋雖髒,但還是有一雙為好,有時候會幫不小的忙哩!」店員浮起讓人愉悅的微笑,像是在說髒成這模樣的鞋每天見得多了。然後把網球鞋塞進才剛裝新鞋的鞋盒,用手提紙袋套了遞給我。進得鞋盒,鞋活像小動物的屍骸。我從信封抽出一張萬元鈔付款,找回幾張不很新的千元鈔。接著手提舊鞋紙袋,乘小田急電車回家。車上擠滿下班的通勤客。我手抓吊環,開始思索此時附在身上的幾樣新物件:新短褲、新T恤、新鞋。

  回到家,我一如往常坐在廚房餐桌前喝了罐啤酒,開收音機聽音樂。很想和誰說說話,談論天氣也罷,謾駡政府也罷,什麼都無所謂。總之我想做的是和誰說說話。遺憾的是想不出可供說話的對象,一個也沒有,甚至貓。

  第二天早上在洗臉問剃須時,像往日一樣對鏡撿查驗上的病。沒發現病有什麼異常。我坐在裕廊,打量一小片後院——好些天沒打量了——無所事事度過一天。愜意的清晨,儀意的午後。初春的風輕輕拂動樹葉。

  我從夾克貼身口袋裡掏出裝有19權萬元鈔的信封,放進抽屜。信封在手中仍重得出奇。重量似乎充滿了意味。但我無法理解那意味。與什麼相似,我攀然覺得。我所做的,與什麼極為相似。我一邊盯機抽屜裡的信封,一邊努力追索那是什麼。可是想不起來。

  我推上抽屜,進廚房做個紅茶,站在洗碗地前喝了。後來總算想起:自己昨天做的,同加納克裡他說的應召女郎做的甚為相似,近乎離奇地相似。雖然實際上沒同那女人睡(僅僅褲內射精),但除了這點基本是一碼事。我需要一筆相當數目的錢,為此將自身肉體拋予他人。我吸著紅茶試著就此思考。遠處傳來狗吠,俄頃傳來直升機馬達的轟鳴。思路不成條理。我又折回簷廊,在午後陽光包籠下眼看庭院。看膩了,便看自己手心。這個我竟成了娼婦!我看著手心想道。誰能想像我會為了錢出賣肉體呢?會最先用那錢買新鞋呢?!

  我很想呼吸外面的空氣,決定去附近買點東西。我蹬上新的輕便運動鞋走在街上。新鞋似乎使我變成不同以往的新的存在。街頭風景和擦肩而過的男女面孔也好像較以前多少有些異樣。我在附近自選商場買了青菜、雞蛋、牛奶、魚、咖啡豆,拿昨晚買鞋找回的錢付了款。我想對打收款機的圓臉中年婦女坦白交待這錢乃我昨天賣身所得。作為酬金我拿了20萬。是20萬。過去在法律事務所每天拼死拼活加班,一個月也不過15萬多一點。我很想這麼說。當然什麼也未出口。只是遞出錢,接過裝有食品的紙袋。

  不管怎麼說,率增動起來了——我一邊抱著紙袋行走一邊如此自言自語。總之,現在只能撲上去抓住而不要被甩掉。這樣,我大約便會抵達一個地方,至少抵達有別於現在的場所。

  我的預感木錯。回到家時,貓出來迎我。我一開門,它迫不及待似地大聲叫著,搖動尖頭有點彎的禿尾巴朝我這邊趕來。這就是將近一年下落不明的「綿穀升」。我放下購物袋,抱起貓。

  第37章 笠原May視點之二

  笠原May視點之二:細想之下即可知道的地方

  你好,擰發條鳥!

  你大概以為我現在正在一所高中教室裡,像普通高中生那樣打開教科書學習吧?不錯,最後一次見你我是親口說「去另一所學校」來著。你那麼認為怕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實上我也去上學來著,去一所很遠很遠的私立女高,實行全體住宿制的貨色。不過倒沒有寒酸氣,房間如賓館一樣乾淨漂亮,吃飯是可以選擇的自助式,網球場啦游泳池啦也有,滿大,光閃閃的。當然費用也夠高。裡面全是有錢人家的千金,而且清一色是有點成問題的。我這麼說,你擰發條鳥可以大致想像出是怎樣的地方了吧。就是在山裡邊、帶有高雅柵欄的高級林間學校那種。高高的牆嚴嚴實實圍了一圈,牆上鐵絲網都有,大門是對開的大鐵門,結實得即使戈吉拉踢打也毫不礙事,嚴然電動陶湧的門衛24小時輪班看守。與其說為防外面的人進來,倒不如說為防裡邊的人出去。

  也許你要問,既然一開始就燒得是如此混帳,那為什麼還要去那種地方呢?不願去就不去不可以麼?言之有理。但老實說那時我沒有什麼選擇餘地。由於我惹出的種種樣樣的麻煩事,此外再無一所寬宏大量的學校樂意接受我這個轉學生,況且反正我是想先離開家。所以,知道那地方混帳我也還是下決心進去再說。可到底混帳。有句比喻說如噩夢一般,那裡卻比噩夢還噩夢。即使作噩夢汗淋淋醒來(實際上也常在那裡做噩夢),一般我也懶得爬起。畢竟噩夢也比現實強出不少。知道那是怎麼一種滋味?你擰發條鳥以前可曾置身於那種混帳得嘎吱嘎吱響掉底的地方?

  這麼著,終歸我只在那所「高級賓館監獄林間學校」呆了半年。春假回家我對父母明確宣佈:如果再讓我返回那裡,寧願自殺!我說要把三個棉球塞進嗓眼再咕嘟咕嘟喝水,用刮須刀片割開兩腕,再從學校樓頂大頭朝下跳下去!我是真心那麼說的,不是開玩笑。我父母加起來也就是一隻小雨蛙那麼大的想像力,但我真心說出什麼來,也還是聽得出不單單是嚇唬人,從經驗上說。

  結果,我沒再重返那所不做正經事的學校。3月末和整個4月,都是關在家裡看書、看電視,或橫躺豎臥什麼也不幹。很想去找你來著,每天想不下1萬次。想穿過胡同一下子跳下院牆和你說話。可是又不能那麼想去就去地找你去。這樣,就又重複去年夏天的日子。我從房間裡眼巴巴望著胡同,猜想此時此刻你在幹什麼呢。如此一來二去,春天不聲不響地、偷偷摸摸地來到了整個世間,我就想你在這個時節怎樣打發日子,久美子阿姨回家來了麼?加納馬爾他加納克裡他那等怪人怎麼樣了?綿穀升貓可返回了?你額上的痣可消失了……

  一個月後,我再也忍受不住這樣的生活。什麼原因不清楚,總之對我來說這裡已只能是「擰發條鳥的世界」。而在這裡的我只能是包含在「擰發條鳥世界」裡的我。不知不覺間事情就成了這樣子。我想這可不是兒戲。儘管不是你擰發條鳥的責任。因此我必須去哪裡尋找屬￿自己的天地。思來想去,心裡怦然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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