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青年人嚴然拿一件易碎物件似地將電腦旁一本書輕輕取在手上,翻開讀到的那一頁。書黑黑厚厚的。包著書皮,書名不得而知。他從打開書頁那一瞬間,便開始把注意力百分之百集中在閱讀上,連我在其對面都好像置之度外。我也想著點什麼消磨時間,但哪裡也覓不到東西可看。只好架起腿,靠在按發上聽海頓音樂(若有人問是否絕對是海頓的,則無充分把握)。韻味誠然不壞,只是旋律每一流出便似乎馬上被空氣吞噬掉了。桌面除了電腦,還有式樣極為普通的黑色電話機和筆盒、檯曆。

  我身上基本是昨天的衣裝:夾克、帶風帽的遊艇用圓領套衫、藍牛仔褲,、網球鞋。無非把那裡有的東西適當抬來穿上罷了。在這潔淨規整的房間中同這位潔淨而標緻的青年人對坐起來,我的網球鞋顯得格外髒汙狼狽。不,不是顯得,實際也很勝汙狼狽。後跟磨偏,顏色變灰,鞋幫出洞,各種髒物宿命似地一古腦地滲入其中。畢竟一年時間裡我天天都穿這同一雙鞋。穿它一次又一次翻越院牆,時不時踩著動物糞便穿過胡同,甚至鑽進井去。所以髒汙罷狼狽也罷都不足為奇。想來,離開法律事務所以來我還一次也沒意識到自己此時穿的什麼鞋。但如此細覽之下,我切實感到自己是何等孑然一身,何等遠離人世。差不多也該買雙新鞋了,這樣實在太不體面。

  片刻,海頓一曲終了。終了得毫不爽朗,猶如虎頭蛇尾。沉默有時,這迴響起大約巴赫的羽管鍵琴(約摸是巴赫,還是沒有百分之百把握)。我在沙發上左右換了幾次二郎腿。電話鈴響了,年輕人在所讀書頁那裡挾一紙條,合上書推到一邊,拿起聽筒。他聽得很專注,不時微微頷首,眼睛覷著檯曆用鉛筆在上面做著記號,話筒挨近檯面,敲門般在檯面奏家敲了兩聲,之後放下電話。電話很短,二十多秒,他一言未發。自把我讓進房間後此人一個音節也未吐出。開不得口不成?但從他聽得電話鈴響拿起聽筒傾聽對方說話看來,耳朵應當正常。

  青年人若有所思地望了一會臺上的電話機。然後從台前悄聲立起,徑直走到我跟前,並不猶豫地在我身旁坐下,雙手整齊並放在膝頭。如我從其臉形想見的那樣,手指斯斯文文,細細長長。指甲與關節部分當然略有皺紋。畢竟不存在全無皺紋的手指。彎曲活動也還是要有一定程度的皺紋才行。但沒那麼多,適可而止。我不經意地看著那手指,猜想青年人有可能是那女子的兒子。因為指形酷似。如此想來,其他也有若干相像之處。鼻形像,小而稍尖。瞳仁的無機式透明也頗相似。那優雅的微笑又返回他的嘴角,情形仿佛海邊因波浪關係時隱時現的洞口極為自然地一忽兒閃出一忽兒隱沒。稍頃,他一如落座時那樣迅速起身,朝我動了動嘴唇。唇形像是在說「這邊請」、「請」之類。無聲,唯嘴唇微動,做出無音的音形。但我完全領會他要表達的意思。於是我也站起跟在他後面。青年人打開裡面的門,將我讓入其中。

  門內有小廚房,有衛生間樣的設施。再往裡另有一個房間,同我剛才在的會客室樣的房間差不多,只是小了一圈。裡面有同樣適度古舊的皮沙發,有同樣形狀的窗口,鋪有同樣色調的地毯。房間正中有一張大工作臺,上面井然有序地排列著剪刀、工具盒、鉛筆和設計參考書。有兩個人體模型。窗戶不是百葉窗簾,而掛著布、紗兩層窗簾,兩層都拉得嚴實台縫。天花板吊燈關著,房間裡猶迷離的暮色有些幽暗,稍稍離開沙發的地方有盞小些的落地燈亮著一個燈球。沙發前的茶几上有一玻璃花瓶,插著唐基蒲。花很鮮,剛剪下來的一樣。水也極清。不聞音樂,牆上無畫元鐘。

  青年人依然無聲地示意我坐在沙發上。我順從他剛一落座(坐起來同樣舒服),他便從褲袋裡摸出防水鏡樣的東西,在我眼前打開。果然是游泳用的防水鏡,橡膠和塑料製成的普通型,同我在游泳池游泳時用的式樣大體相同。防水鏡何以帶到這種地方來呢?我不解其故,也想像不出。

  「完全不用怕的。」青年人對我說。準確說來並非「說」,只不過嘴唇做出那樣的變化,手指略為動了動,但我大致可以正確把握他表達的內容,遂點了下頭。

  「請把這個戴上,自己不要摘下,到時由我來摘。也不要動。明白了麼?」

  我再次點頭。

  「誰也不會加害於你。不要緊,別擔心。」

  我點頭。

  青年人轉到沙發後給我戴上防水鏡。他把橡皮帶繞往腦後,調整壓住眼眶部位的墊圈。與我平時所用防水鏡不同的是它的一無所見。透明塑料部分似乎厚厚抹了一層什麼。於是徹頭徹尾的人工黑暗包攏了我。全然一無所見。甚至落地燈光在哪邊也鬧不清。我立時陷入錯覺之中,全身好像被什麼塗得體無完膚。

  青年人鼓勵我似地將雙手輕輕置於我的肩。指尖纖纖,但絕非軟弱無力,而有一種恰如鋼琴手把手指靜靜落在鍵盤上的毋庸置疑的實在感。我可以從其指尖讀出某種好意。正確說來並非好意,但近似好意。那指尖仿佛告訴我「不要緊,別擔心」。我點下頭。隨後他走出房間。黑暗中他的足音由近而遠,傳來開門關門聲響。

  青年人離去後,我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坐了許久。莫可名狀的黑暗。就一無所見而言同我在井底體驗的黑暗並不兩樣,而性質則截然不同。這裡沒有方向,沒有縱深,沒有重量,沒有抓手。與其說是黑暗,莫如說近乎虛無。視力被技術性地劫掠,一時雙目失明,身體筋肉緊縮,喉嚨深處乾渴。往下到底要發生什麼呢?我想起青年人指尖的感觸,它告訴我別擔心。我覺得他的「話」還是可以全盤相信的,儘管沒什麼理由。

  房間實在太靜了。在此屏息斂氣,仿佛世界就此止步,一切都將很快被吸入永恆的深淵。然而世界仍好像繼續運行——未幾,一個女人打開門,躡手躡腳走入房間。

  之所以知是女人是因為有隱約的香水味兒。男人不用香水。香水大抵相當昂貴。我努力回憶那氣味兒,但沒有自信。視力突然被劫,嗅覺也好像失去了平衡,但至少種類同把我把來這裡的那位衣著得體的女子身上的不一樣。女人帶著衣服微微摩擦的聲音穿過房間走來,在我右邊靜靜坐在沙發上。坐得那般無聲無息,當是個小體輕的女人。

  女人從旁邊目不轉睛看我的臉——皮膚上明顯有她的視線。我想即使眼睛全然看不見東西自己也能感覺出對方的視線。她紋絲不動,根本聽不出她的呼吸。她在緩緩地、不出聲地呼氣吸氣。我以原來的姿勢直視前方。我的痣像在微微發熱。顏色也必定鮮豔起來。又過了一會,女人伸出手,就好像觸摸容易破碎的值錢物件小心翼翼把指尖觸在我臉頰的痣上,開始輕輕撫摸。

  我全然不知道她期待我做出怎樣的反應,不知道如何反應合適。現實感只存在於遙遠的天際。這裡有的只是不可思議的乖戾感,恰似從一種交通工具飛身跳上速度不同的另一交通工具。在乖戾感的空白中,自己簡直成了一座空房子。如同官脅家曾幾何時的空房子一樣,我現在是另一座空屋。女人進入這空屋中,因某種緣由用手擅自觸摸牆壁和立柱。無論她出於何種緣由,作為空屋(只能是空屋)的我也完全奈何不得,也無此必要。如此一想,我多少寬釋下來。

  這女人全不作聲。除去衣服帶來的摩擦聲,房間籠罩在深深的沉默裡。她就像要破譯遙遠的往昔刻於此處的細小的秘密文字似地用指尖在我身上匐匍移行。

  一會兒,她停止撫摸,從沙發立起轉到我身後,舌尖觸在痣上,如同笠原May夏天在那院子裡曾為我做的那樣。但舔法比笠原May成熟得多。舌頭巧妙地緊貼我的肌膚,以各種力度、各種角度,各種動勢品味著、吮吸著、刺激著。我感到腰間騰起一股滯重重熱辣辣的痛。我不想勃起,覺得那絲毫構不成意義。然而無法阻止。

  我力圖使自己同空屋這一存在更加天衣無縫地合為一體。我設想自己是柱是壁是天花板是地板是屋頂是窗口是門是石頭。似乎這樣才是道理。我閉起眼睛,離開我這一肉體——離開穿著髒兮兮網球鞋戴著奇異防水鏡笨拙地勃起的肉體。離開肉體並非什麼難事。也只有這樣我才能拋棄窘迫感而暢快許多。我是荒草叢生的庭院,是不能飛動的石雕鳥,是乾涸的井。女人知曉其置身於我這一空屋中。我無以目睹她的姿容,但一切都無所謂了。如若這女人在其中希求什麼,給予她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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