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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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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熄掉燈,閉起眼睛。但總惦記松樹上的鳥,怎麼也睡不著。熄掉燈也還是有月光挑逗他似地從窗簾邊邊角角瀉進來。當擰發條鳥的叫聲再次傳來時,少年毫不遲疑地翻身下床。這回沒開檯燈,在睡衣上披一件對襟毛衣,躡手躡腳爬上商邊椅子,掀開一點點窗簾從縫隙往松樹那邊窺看。這樣,鳥就不會察覺自己在此守候。 不料少年見到的是兩個男人。少年大氣不敢出。兩個男人如黑趣越的剪影在松樹下蹲下身子。兩人都穿深色衣服,一個沒戴帽,一個戴一頂禮帽式的帶簷帽子。這麼晚怎麼有陌生人鑽到自家院裡來呢?少年感到奇怪。首先是狗為什麼沒叫?恐怕還是馬上告訴父母好。然而少年沒離開窗口。好奇心把他釘在那裡。看那兩人要幹什麼! 打發條鳥突然想起似地在樹上叫了起來。「吱吱吱吱」,長發條擰了幾次。但兩人沒注意鳥叫。臉沒抬,身子一動不動。他們臉對臉悄悄蹲在那裡。像在低聲商量什麼。由於月光被樹枝擋住,看不見兩人面部。片刻,他們不約而同地站起。兩人身高相差20釐米左右。都瘦,高個子那個(戴帽子的)身穿風衣,矮個頭衣服緊裹身體。 矮個頭走近松樹,朝樹上看了一會,雙手在樹幹上像查看什麼似地換來抓去弄了半天,之後一下子撲住,毫不費力地(在少年眼裡)順樹幹吱溜溜向上爬去。簡直是馬戲表演,少年心中稱奇。爬那松樹沒那麼容易。樹幹光溜溜的,一個抓手也沒有。他像熟悉朋友那樣熟悉那棵樹。不過,何苦深更半夜裡爬樹呢?想抓上面的擰發條鳥不成? 高個子站在樹下靜靜向上望著。不一會小個頭從視野消失了。不時傳來松葉益寨奉章的摩擦聲。聽動靜他還在繼續往上爬那棵大松樹。擰發條鳥聽得有人爬樹必定馬上飛離。即使爬得再靈巧,也不可能輕易捉到鳥。弄得好也許在鳥飛離時一晃兒看見鳥影。少年屏住呼吸等待鳥翅聲傳來。然而怎麼等也沒有撲棱聲,叫聲也已止息。 四下裡許久無一動靜,無一聲響。看上去一切無不沐浴著虛幻的皎皎月光,庭院如不久前頓失滔滔的海底一般濕光光的,少年紋絲不動,忘情地凝視松樹和留在樹下的高個子,再不能移開眼睛。少年呼出的氣使窗玻璃變得白檬漾的,窗外想必很冷。高個子雙手叉腰,一直揚頭看著樹上,他也仿佛凍僵一般凝然不動。少年思忖,大概他在不安地等待矮個頭完成什麼任務後從松樹上爬下來吧。擔心也是有道理的,大樹下比上還難,這點少年非常清楚。不料高個子忽然一切置之不理似地大踏步迅速離去。 少年覺得唯獨自己一人剩留下來。矮個頭在松樹中消失了,高個子轉身不見了,擰發條鳥們不叫了。該不該叫醒父親呢!叫醒也肯定不相信自己的話,轉而問自己又做的什麼夢。少年固然經常做夢,經常把現實和夢境混在一起。但這次無論誰怎麼說都是真的,擰發條鳥也好,穿黑衣服的兩個人也好。只不過它(他)們不覺間遁去哪裡罷了。好好解釋一下父親應該可以相信。 接著,少年墓地注意到矮個頭的有點像自己的父親。只是個頭似乎有點過矮。除去這點,體形、動作簡直同父親一模一樣。不不,父親爬樹爬不那麼靈巧。父親沒那麼敏捷,沒那麼有力氣。少年越想越莫名其妙。 不多工夫,高個子返回樹下。這回雙手拿著什麼,是鐵鍬和大提包。他把鐵鍬放在地上,用鐵鍬在靠近樹根那裡挖起坑來。「嚏、嚎」,爽快利落的聲音回蕩在四周。少年暗想,家人保准給這聲音吵醒。畢竟聲音如此清晰如此之大。 然而誰也沒醒。高個子對四周毫不在意,兀自默默挖坑不止。他身體雖然單薄,但力氣像是大得多。這從揮鐵鍬的動作即可看出。動作有條不紊恰到好處。挖罷預定挖的大坑,高個子將鐵鍬靠在樹幹,站在旁邊打量四周光景。或許他早已把什麼上樹的矮個頭忘在腦後,一次也沒往樹上張望。現在他腦袋裡裝的唯獨這坑。少年有些不滿——若是自己,會擔心上樹的矮個頭怎麼樣了。 坑不很深,這從挖出的土量可不難了然,也就是比少年膝部略深一點。看樣子高個子對坑的大小形狀頗為滿意。稍後,高個子從提包裡輕輕掏出一個黑乎乎的布包樣的東西。從手勢來看,東西軟綿綿松垮垮的。說不定高個子要往坑裡埋什麼人的屍體。想到這裡,少年胸口怦怦直跳。不過,布包裡的東西頂多貓那麼大。若是人的屍體,無非是嬰兒。問題是為什麼非要埋在我家院裡不可呢?少年下意識地把積在口裡的唾液咽進喉嚨深處,那「咕嚕」一聲把少年自己嚇了一跳。聲音很大,大約外面的高個子都可聽到。 繼而,擰發條鳥受到吞唾液聲刺激似地啼叫起來。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擰的發條似乎比剛才的還要大。 聽得這鳥鳴,少年憑直感察覺出來了:一件極為重大的事即將發生。他咬緊嘴唇,不由自主地咋嗤咋嗤搔起兩臂的皮膚。一開始沒撞見就好了,但現在為時已晚。如今已不可能對此視而不見。少年微張著口,把鼻子按在涼冰冰的窗玻璃上,密切注視庭院裡上演的這幕怪劇。他已不再指望家裡會有誰起身。他們即使聲音再大怕也不會醒來,少年想,除自己以外沒有人聽得這聲音,這是一開始就已定下的。 高個子彎下腰,輕手輕腳地將包著什麼的黑布包放進坑去,而後站在那裡向下盯著坑裡的東西。臉看不見,感覺上好像一臉莊重,悶悶不樂。到底什麼屍體呢?少年想。未見,高個子毅然決然地拿鍬埋坑,埋罷,輕輕把表面踩平。之後把鐵鍬靠樹幹立定,拎起提包邁著慢悠悠的步子離去。他一次也沒回頭看,沒往樹上瞧。擰發條鳥再沒叫一次。 少年歪頭看牆上掛鐘。細細看去,見時針指在兩點半。少年接著又從窗簾縫隙往松樹那兒看動靜看了10分鐘。之後睡意洶湧襲來,仿佛一面重重的鐵蓋劈頭壓下。他很想弄清樹上的矮個頭和擰發條鳥往下如何,但已沒辦法睜開眼睛。於是連對襟毛衣也顧不得脫,一頭鑽進被窩,人事不醒般睡了過去。 第36章 一雙新鞋返回家中的 從地鐵赤阪站穿過飲食店櫛比鱗次的熱鬧路段,往緩坡設上幾步,便有一座六層寫字樓。既不很新又不太舊,既不太大又不很小,既不豪華又不寒倫。一樓是家旅行社代理店,偌大的櫥窗貼有米科諾斯島港口和舊金山有軌電車的廣告畫,兩幅畫都褪色了,如上個月的夢境。三名工作人員在櫥窗裡面不無緊張地或接電話或敲擊電腦鍵盤。 從外觀看這座建築物倒普普通通,並無特徵可言,嚴然直接以小學生圖畫簿上的樓房為圖紙建造的。甚至可以說是為使其隱沒于街頭而特意建造得平屬無奇,就連依序跟蹤地址編號的我也險些看漏走過。大樓正門靜靜立在旅行社代理店人口的旁邊,上面一排入居者名牌。一眼看去,主要是法律事務所設計事務所外貿代理公司等規模不很大的單位。名牌有幾個依然新得發光,往前一站可謂光可鑒人。602室名牌則相當古舊,顏色有些模糊,大概她很早以前便在此安營紮寨。名牌刻的是「赤阪服飾設計所」,其古舊程度使得我多少感到釋然。 門廳裡邊有一道玻璃門,上電梯須跟所去房間通話讓對方將門打開。我按了下602室蜂鳴式門鈴。料想攝像槍已把我的形貌傳入監控電視熒屏。四下環顧,天花板一角果真有個攝像槍樣的器物。稍頃,開啟門鎖的蜂鳴聲響了,我方得進入。 乘上了無情調可言的電梯上到六樓,沿著同樣了無情調的走廊左右張望了一陣子找到602號門,看清楚上面確乎刻有「赤阪服飾設計所」字樣,短短按了一次門旁的鈴。 開門的是一個青年人,身材瘦削,五官端莊,一頭短髮,恐怕是我以前見過的男人中最為漂亮的。但較之相貌,真正令我刮目的更是其服裝。他身穿白得刺眼的白襯衣,打一條深綠色細紋領帶。領帶本身固然深灑,但不止如此,打法也無可挑剔。那凹凸和力度,簡直同男士服裝雜誌上的凹版圖片毫無二致。我死活也打不那麼完美。到底是如何打得那般無懈可擊的呢?有可能是天賦之才。或者純屬百般苦練的結果也未可知。西褲是深灰色,皮鞋是有飾帶的挪威式,都像兩三天剛剛批發來的一般。 個頭比我稍低,嘴角浮起不無欣慰的微笑。笑得甚為自然,仿佛剛剛聽完一個愉快的笑話。那笑話也不是低級趣味的,洗練得就像過去某外務大臣在遊園會上講給皇太子而周圍人忍俊不禁。我告以自家姓名,他只是略略偏一下頭,表示什麼都不必說。旋即往裡打開門,讓我進去。然後一閃往走廊揀了一眼,把門關上。這時間他一句話也沒說,只向我徽微眯起眼睛。仿佛在說對不起就在旁邊沉沉睡著一隻神經質黑豹,現在出聲不得。當然根本不存在什麼黑豹,只不過給人以如此感覺而已。 迎門是間會客室,有一套坐上去大約甚是舒坦的皮沙發,旁邊立著古色古香的木農架和落地燈,裡面牆有一扇門,看樣子通往另一房間。門旁安著一張式樣簡練的橡木寫字臺,臺上放一台大型電腦。沙發前有個茶几,好像很想讓人放一本電話簿上去。地上鋪著淡綠地毯,色調品位極佳。不知藏於何處的音箱低音淌出海頓的四重奏。牆上掛著幾幅漂亮的花鳥版畫。房間井井有條,一看就覺得爽快。一面牆上的固定格架上擺著布料樣品集、時裝雜誌等。家具陳設絕對算不上豪華也算不上新潮,但恰到好處的古舊感卻有一種令人心懷釋然的溫馨。 青年人把我讓到沙發坐下,自己繞到寫字臺後落座。他靜靜攤開手,手心朝我這邊,示意在此稍候。他沒有說「對不起」,代之以微微一笑;沒有說「不會久等」,代之以豎起一隻手指。看來他縱使不開口也能向對方傳達自己的意思。我點下頭,表示明白。和他在一起,我覺得開口好像成了不識趣不光彩的行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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