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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翌日早,我同樣乘電車來到新宿,坐在同一椅子上打量來往行人的面孔。中午時分買咖啡喝了,買炸面圈吃了。傍晚下班高峰到來前乘上電車回家。第三天也如出一轍。還是什麼也沒發生,什麼也沒發現。謎團依舊是謎團,疑問仍然是疑問。但我卻覺得自己正一小步一小步向什麼接近。我可以站在洗臉間鏡前用眼睛確認那種接近。痣的色調比以前更加鮮豔,也更加溫煦。我一時心想:這是活的。我活著,痣也活著。

  一如去年夏天,一周時間裡我每天都如此反復:上午10點多乘電車上街,枯坐在大樓廣場的椅子上,不思不想地打量一整天來來往往的行人。有時候,現實聲響不知因為什麼突然遠離我的四周以至遝然消失,耳畔唯有水流沉靜的偏偏。我不期然地想起加納馬爾他。她是說起過聽水聲的事。水是她的主題。但我已記不起加納馬爾地關於水聲具體說了些什麼。我能記住的,僅有其帽子的紅色。她為什麼總戴一頂紅塑料帽呢?

  不多會兒,聲音漸漸恢復,我又將視線投往人們的臉。

  上街第八天下午,聽得一女子的招呼聲。當時我正手拿空了的紙杯往別處張望。

  「喂,我說,」女子說。我回頭仰視站在那裡的女子的臉。是去夏同樣在這裡邂逅的中年女子,她是那10天中唯一向我搭話之人。我並非沒預想到會同她重逢,而實際給她打起招呼來,很有一種水到渠成之感。

  女子仍如上次身穿顯得甚為高檔的衣服,搭配也恰到好處:瑞據眼鏡、帶墊肩的黛藍色上衣,紅色法蘭絨裙子。襯衫是絲質的,小巧玲線的飾針在上衣領上閃爍。紅色高跟鞋式樣十分簡練,但抵得上我幾個月的生活費。相形之下,我這方面還是那麼狼狽:上大學那年買的夾克、裡面一件脖領鬆鬆垮垮的鼠灰色運動衫,下面一條到處起毛邊的藍牛仔褲,原本白色的網球鞋遍是污痕,已不知是何顏色了。

  她在如此德性的我的身旁坐下,默默架起腿,打開手袋卡口,掏出一盒「弗吉尼亞」,仍像上次勸我吸一支,我仍說不要。她銜一支在嘴上,用鉛筆擦一般細細長長的金打火機點燃。之後摘下太陽鏡裝入上衣袋,仿佛在淺水池中搜尋硬幣似地盯住我的眼睛。我也回視對方。那是一對不可思議的眼睛,空漠而又有縱深感。

  她略略眯起眼睛:「終歸舊地重遊?」

  我點頭。

  我看著煙。煙從纖細的煙支頭上升起,隨風搖搖曳曳地消失。她環顧一圈我周圍的景致,像是想以自己的眼睛實際確認我一直坐在這椅子上看什麼。但那場景似乎沒怎麼引發她的興致。她再次將視線收回到我臉上:看痣看了半天,而後看我的眼睛,看我的嘴。又一次看我的痣。瞧那樣子她很想如鑒定狗那樣撬開嘴巴檢查牙齒窺視耳孔,倘若可能的話。

  「恐怕需要錢。」我說。

  她略一停頓,「多少?」

  「大約8,000萬。」

  她視線從我眼睛移開,仰望了一陣子天空,仿佛在腦袋裡計算金額——從某處暫且把什麼拿來這裡,又從這裡把別的什麼移往某處。這時間我觀察她的化妝。淡淡塗過的眼瞼如意識微弱的陰霾,睫毛彎曲得很微妙,猶某種象徵。

  她稍咧了下嘴角,說:「可不是個小數啊!」

  「我覺得多得不得了。」

  她把吸了三分之一的煙扔在地上,用高跟鞋底很小心地碾滅。旋即從癟癟的手袋取出名片央,拈出一枚塞到我手裡。

  「明天下午4點準時到這裡來。」

  名片上面只用黑黑的鉛字印著住址:港區赤扳XX號XX大廈XX室。沒有姓名。沒有電話號碼。出於慎重翻過來看了看,背面是空白。我把名片湊到鼻端聞了聞,什麼味兒也沒有,一枚普普通通的白紙片。

  我看她的臉:「沒名字?」

  女子初次漾出笑意,輕輕搖頭:「你需要的不是錢嗎?莫非錢有名字?」

  我也同樣搖頭。錢當然沒有名字。錢若有名字,便不再是錢。使錢真正獲得意義的,即是其沉沉黑夜般的無名性,其壓倒一切的互換性。

  她從椅子立起,說:「4點能來?」

  「那樣錢就能到手麼?」

  「咋不能呢……」微笑猶如風紋在她眼角蕩開。她又環視一遍周圍景致,純屬形式地用手拍了下裙圍。

  女子腳步匆匆隱沒在人流中之後,我看了一會她碾滅的煙頭及其過濾嘴上沾的口紅。鮮亮亮的紅使我想起加納馬爾他的帽。

  如果說我有優勢的話,優勢即是我沒有可以失去的東西,大概。

  第35章 深夜怪事

  少年真切聽得那聲音是在深夜。他睜眼醒來,摸索著打開檯燈環視房間。牆上掛鐘即將指向2:00。如此深更半夜裡發生什麼事了呢,少年無法想像。

  隨後又傳來同一聲音。聲音無疑來自窗外。誰在哪裡擰動偌大的發條。如此深夜到底什麼人在擰什麼發條呢?不對,聲音雖像是擰發條,卻又不是擰發條聲。肯定是鳥在什麼地方叫:少年把椅子搬到窗進,上去拉開窗簾把窗戶開一條縫。一輪晚秋滿月脹鼓鼓白亮亮懸浮在天宇正中。庭院亮同白晝一覽無餘。樹木同少年白天看時印象甚是不同,全然覺察不出平日的溫馨與親和。橡樹賭氣似地在不時吹來的陣風中搖顫其黑陣陣的枝葉,瑟瑟發出令人不快的聲響。院子裡的石塊較往常又白又光,渾似一張死人臉在煞有介事地凝望天空。

  鳥似乎在松樹上叫。少年從窗口探出上身朝上看去。但鳥躲在重重疊疊的大樹枝中,從下面無法看見。什麼樣子的鳥呢?少年很想看上一眼,以便記下顏色和形狀,明天慢慢用圖鑒查一下馬名。強烈的好奇心使少年睡意不翼而飛。他最中意查閱魚類鳥類圖鑒。書架排列著讓父母買來的堂皇的大厚本圖鑒。雖說小學還沒上,但已能看懂有漢字的文章了。

  鳥接連擰了幾遍發條,再度沉默下來。少年心想,除了自己有沒有其他人聽見這聲音呢?爸爸媽媽聽見了麼?奶奶聽見了麼?都沒聽見,明天早上自己就可以把這個告訴大家了:半夜兩點院裡有鳥在松樹上叫,叫聲真的像是在擰發條喲!要是看見——哪怕一眼——什麼樣就好了!那樣連鳥名都能講給大家。

  可是鳥不再叫了。鳥在沐浴月光的松樹枝上如石鳥一般不聲不響。一會,冷颶颶的風警告似地吹進房間。少年陡然打個寒戰,關上富扇。那鳥和麻雀鴿子不同,不肯輕易亮相給人看。少年看圖鑒得知,幾乎所有的夜鳥都很聰明機警。想必那馬曉得自己在這裡守候,所以再等多久都不會出來。他拿不定主意上不上廁所。上廁所必須穿過又長又黑的走廊。算了,就這麼上床躺下吧,又不是挺不到明天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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