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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老人果斷地點頭:「當然降。1坪降到90萬不在話下。90萬是他們買入價,要降到那個數。現在他們也覺得事情不妙,能撈回本就大喜過望了。至於能不能再降我也估計不准。如果他們等錢用,多少貼錢進去說不定也賣;而若不缺錢花,就可能咬牙挺著。公司內部情況我不清楚。另外可以斷定的一點,就是他們正為買那塊地皮後悔。沾在那塊地上,篤定沒好事。」老人篤篤把煙灰磕落在煙灰缸。

  「那家院裡有井吧?」我問,「關於井您可知道什麼?」

  「晤,有井,」市川說,「一口深井。但就在前幾天給鎮上了。反正是枯井,有也等於沒有。」

  「井是什麼時候乾涸的您曉得?」

  老人抱臂望了一會天花板。「很早以前了,我也記不確切。戰前還出水來著,不出水是戰後。什麼時候不出的我也不清楚。不過女演員住進去的時候就已經沒水了,當時好像說是不是把井鎮上。結果不了了之,因為特意填一口並終究嫌麻煩。」

  「就在旁邊的笠原家的非現在還有水上來,聽說水還很好。」

  「是把,或許。由於地質關係,那一帶以前出水就好。水脈很微妙,那邊出水,而隔幾步遠的這邊卻不出水也不是什麼希罕事。你對那井有興趣不成?」

  「實不相瞞,我想買下那塊地。」

  老人抬起頭,目光重新在我臉上對焦,然後端起茶碗,無聲地喝口茶。「想買那塊地?」

  我點頭代替回答。

  老人拿起那金頒,又拍上一支,「倔貿』在茶几碰了磕煙頭。但只挾在指間,沒有點火。他用舌尖舔了舔嘴唇,說:「剛才一直在說,那塊地可是有問題的,以前在那裡住過的人沒一個順利。明白?說乾脆點,即使價格便宜些也是絕對買不得的。這你也無所謂?」

  「這個我當然曉得。話說回來,哪怕再比市價便宜,我手頭也沒有足以買下的錢款。我準備花時間想想辦法。所以,想得到這方面的消息,您能提供麼,比如價格變動和交易動態什麼的。」

  老人眼望未點燃的香煙,沉思良久。他輕咳一聲說:「不怕,不用急,短期賣不出去。真正動要等價格低得等於白給之後。依我的直感,到那個地步還要花些時間。」

  我把自家電話號碼告訴老人,老人記在有汗漬的小黑手冊上。手冊揣進衣袋後,他盯視我的眼睛,又看我臉頰的痣。

  2月過去,3月也快過去一半的時候,險些把人凍僵的嚴寒多少緩和了,開始有南來的暖風吹過。樹木的綠芽已觸目可見,院子裡有了以前沒見過的鳥。天氣暖和的日子,我坐在簷廊眼裡院子打發時間。3月中旬的一個傍晚,市川打來電話,說官脅那片地仍未出手,價格還會壓低。

  「我不是說沒那麼容易賣掉的麼,」他得意地說,「放心,往下還要降一兩次的。怎麼樣,你那邊?錢可攢些了?」

  當天晚上8點左右在洗臉間洗臉的時候,發覺臉上的痣開始發熱。手指一摸,可以感覺到以前未曾有過的微熱。顏色也較以前鮮豔起來,帶有紫色。我屏息斂氣,久久盯住鏡子不放,一直盯到自己的臉差不多不像自己的臉。那塊痣似乎在向我強烈希求什麼。我盯視鏡子彼側的自己,而鏡子彼側的我也反過來無聲地盯視鏡子此側的我。

  無論如何也要把那口井搞到手,這便是我得出的結論。

  第34章 冬眠醒來另一枚名片錢的無名性

  無須說,那塊地並非我想得到就能馬上如願以償的。實際上我能籌及的款額幾近於零。母親作為遺產留給的錢還有一點,但那不久也勢必因為生計而歸於消失。何況我既無職業,又無可提供的擔保。找遍全世界,也沒有哪家好心銀行會貸款給這樣的人。也就是說,這筆錢我必須像變戲法那樣從空中取來,並且是在短時間內。

  一天早上我步行到站前,按編號連續買了10張一等獎為5,000萬元的彩票,然後用圖釘一張張按在廚房牆上,每天望上一遍,有時坐在椅上一望就是1小時。就像等待唯獨我才能看見的一組暗號從中浮現出來。幾天後,我得到了一個直感——應該說是直感:

  我不可能中彩。

  稍後,直感變成確信。問題絕對不可能靠散步到站前小賣店買幾張彩票坐等搖獎就順利解決。我必須運用自己的能力以自己的力量獲得那筆錢。我把10張彩票撕碎扔掉,再次站在洗臉間鏡前往裡細看。肯定有計可施,我向鏡中的自己徵詢意見。當然沒有回答。

  我悶在家中左思右想。想得累了,便出門在附近走來踱去。漫無目標地連走三四天。附近走得累了,就坐電車到新宿——到得車站附近又想上街看看,好久沒上街了。在與平日不同的風景中思考問題倒也不壞。想來,已很長時間沒乘電車了。我把零幣投入自動售票機時竟覺得有些彆扭,像在做一件生疏的事。回想起來,最後一次上街距今至少已相隔半年之久了。當時在新宿西口發現並跟蹤一個提吉他盒的漢子。

  久本目睹的城市的擁擠混雜令我怵目驚心。光看人流便幾乎透不過氣,心跳也有些加快。上班高峰已經過去,理應不至於那般擁擠,但剛開始我竟無法順利穿過。那與其說是人流,莫如更使人想起摧毀山體沖走房屋的滔滔巨浪。在街上走了一陣,為使心情鎮定下來我走進一家鑲有玻璃牆幕面朝大街的酒吧,靠窗坐定。上午,酒吧尚不擁擠。我要了杯熱咖啡,茫然望著窗外來往的男男女女。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少。大約15分或20分吧。陡然回神,發覺自己的目光正執意追逐緩緩駛過眼前擁雜路面的擦拭得閃閃發光的梅塞迪斯·奔馳、美洲豹和波爾西。在雨後旭光的輝映下,這些車身汗然某種象徵閃著過於炫目耀眼的光,無一瑕疵,無一污痕。我再次意識到這些小子有錢!意識到這點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我向著自己映在玻璃窗中的臉淒然搖頭。生來頭一次如此迫切地需要錢。

  午休時間酒吧人多起來,我便走上街頭。並無地方可去,只想逛逛久違的鬧市區。從這條街到那條街,頭腦裡想的只是別撞上對面來人。由於信號關係以及自己的興之所致,或右拐或左轉或徑直前行。我雙手插進褲袋,全神貫注地從事行走這一物理作業。從排列著百貨大樓和大型超級商場櫥窗的通衡大道,走進擠滿花花綠綠色情商店的後街,走進喧鬧的電影一條街。繼而穿過靜悄悄的神社,重新折回主要街道。暖洋洋的午後,人們差不多一半沒穿大衣。我甚至可以感覺到時而吹來的風的愜意。注意到時,我已經站在似曾相識的場景中。我看著腳下的瓷磚地面,看著小巧的雕像,仰視眼前高聳的玻璃牆幕——我已置身于一座大廈前面的廣場正中。這正是去年夏天我按舅舅意見日復一日觀察來往行人面孔的老地方。持續觀察了10天。最後碰巧發現一個手提吉他盒的奇妙漢子,尾隨其後,在一座沒有印象的宿舍樓門口被棒球棍打傷左臂。漫無目標地在新宿街頭轉了半天,結果又返回了這裡。

  我像上次那次在附近「丹金」點心店買來咖啡和炸面圈,坐在廣場椅上吃了,一動不動地一味盯視眼前行人的面孔。如此時間裡,心情多少平和舒緩下來。不知何故,這裡有一種舒坦,如在牆角覓得一處與自己體形正相吻合的凹陷。我有好久不曾這麼認真看人們的面孔了。隨即,我意識到自己長期未看的並不限於人的面孔。這半年時間裡,實際上我幾乎什麼也沒看。我在椅子上端正姿勢,重新看人們的姿影,看高聳入雲的大樓,看雲開霧散陽光燦爛的春空,看五顏六色的廣告板,看從身旁拿在手上的報紙。隨著暮色的降臨,顏色似乎又一點點返回周圍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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